喻本荣
秋阳千里,我站在荒草深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片荒原的辽阔和苍茫。
年年陌上生秋草。经过一个夏天风暖日长,植草昼夜疯长。到了秋天,果实成熟,草木丰腴,老而不燥。我倒觉得初秋的草木正值盛年,不负韶华。秋风一遍一遍吹过,蒸干了草木体内多余的水分,秋草甘甜清芬。
秋天也是最讨牲畜们喜欢的季节。少年时放牛,多么美好的一段记忆。乡村傍晚是热闹的,鸡鸭鹅晚归的闹腾,从河滩上啃饱荒草的老牛背着夕阳缓缓归栏,生怕我家的牛吃不饱,于是我一边放牛一边割草,背回来放进牛栏里。“瘦马恋秋草”,马瘦了,就要多啃秋草。是的,牛亦是。秋草的肥实、多汁、香甜,正好可以给牛贴秋膘,秋草把牛养得肥壮,才能抵得过漫漫三九寒天,平安过冬,来年春天为农人耕作。秋阳下,喜欢看牛咀嚼秋草的样子,咕嚓咕嚓,不急不徐,那是老牛最悠闲自在的时光。想想,牛的一生劳苦,低头耕作,但在农闲时,也有这样的岁月静好。
在那个粮草匮乏的年月,村里家家户户烧土灶,入秋就开始打秋草,以度来年春荒。秋天草木肥实,晒干后烧土灶最旺火。秋来天干物燥,去陌上,遍地野草乱生,不分名贵,随便折一株,清香扑鼻。茅草、蒿草、狗尾巴草、灰灰菜、刺藤等一起割下来,用藤蔓扎好,背着回家,仿佛背负着一个秋天的香,这是多么闲适的田园生活啊!
雁南飞,秋草黄。农闲时节,祖父挑拣来上等的荒草,秋阳下暴晒,打成草捆,早早预约好村里的茅匠(专业修房子的人),等个响晴天,开始修葺房子。北方用芦苇,南方多用荒草或稻草,换上新草的房子,可以抵御一年的风霜雪雨,住进去,满屋子秋草香。深秋时节,稻粮归仓,农人的日子从此细水流长。
小时候,我体弱,小病缠绵不断,母亲常常带我去看村上那个白胡子老中医。老中医最识秋草,一到陌上秋草香,他就忙乎起来,背着竹篓,踏遍山林陌上,造访百草,像宫廷里选美一样,从蔓草中把一株一株药草选出来,趁着秋阳晒干碾碎,制成中药。老式中药房里,几排油漆大木柜子,那些长长的小抽屉里装满了野花野草制成的中草药,有泥土香,也有阳光的暖。每个抽屉方格子外面贴着白纸,上面用毛笔写上草药名:半夏、白芷、茯苓、苍耳、甘草、杜仲、紫苏、飞蓬、青黛、当归……分不清她们谁是大家闺秀,谁是小家碧玉。这些秋野上的根根草草,带着仙气,朴素又繁华。母亲把包在桑皮纸里的草药,倒进陶罐里慢火煎熬,那带着苦味的草药香,至今让我回味。
一群伙伴淹没在浩荡的秋草中,像野兔似的在枯草里蹿来蹿去找野果,找来一串熟透的山里红,染了满身秋草香,也惹了一身苍耳。上师范时,老师解读《诗经·周南》: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原来苍耳写进了一首怀人的诗歌里。那年岁,嘴馋的我们如苍耳一样调皮,哪知愁滋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任秋风吹,白了头的芦苇,像山野陌上的守望者,像谦谦君子摇曳,飘飘若仙,像在翻阅光阴,温柔淡泊。白马入芦花,有禅意,喜这芦花深处的绰约尽透,一如喜这落花遍野,捡拾不尽的朝夕。
秋草黄了,才会生香。每一棵庄稼,每一株顽强的草,都隐含着大地的香。秋天,满世界都是香的,满世界都是成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