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香里的江淮岁月
皖西日报
作者:华章
新闻 时间:2025年05月29日 来源:皖西日报
华章
五月的江淮丘陵,总是在一场场梅雨里苏醒。山峦披着黛青色的雾霭,田间的秧苗正泛着新绿,塘边的芦苇已长得齐腰高。当石榴花把枝头烧得通红,艾草在晨风里轻轻摇晃,空气里便开始浮动着一种熟悉的气息——那是粽香即将弥漫的预兆,也是记忆深处最温暖的召唤。 儿时的端午,总是从母亲踩着露水到集镇上买粽叶开始。天还未透亮,母亲就挎着竹篮到集镇去。江淮的粽叶不像南方那般宽大,却自有一股清冽的香气。叶片细长,叶脉清晰,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稍不留神就会划破手指。母亲却总能灵巧地避开,她的手指抚过每一片叶子,专挑那些油绿厚实的,仿佛在挑选最珍贵的绸缎。归来时,竹篮里的粽叶还带着晨露,叶片上滚动的水珠,映着初升的太阳,像撒了一地的碎钻。 包粽子的准备工作,是一场盛大的仪式。家里的老灶台早已生起了火,铁锅咕嘟咕嘟烧着水,母亲将采回的粽叶放进锅里煮。蒸汽升腾间,粽叶的清香被彻底激发出来,混着柴火的烟味,在厨屋里弥漫开来。与此同时,她从柜子里取下用粗麻布包裹的糯米。那糯米是自家田里种的,秋收后晒干,一直存到端午。母亲总说:“新米包粽太黏,陈米才有嚼劲。”米倒进木盆,门前井水哗啦一声冲下,雪白的米粒在水中翻滚,渐渐褪去表面的浮尘。 母亲说,这法子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就像江淮的水、江淮的山,刻在骨子里,改不了。 包粽子的那天,家里总是热闹非凡。我们姊妹几人都围在母亲左右,还有来窜门的邻居,桌上摆满了食材:洗净的粽叶、泡好的糯米,还有母亲特意珍藏的红枣、花生和红豆。这些配料,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算得上是奢侈的点缀。乡亲们一边包粽子,一边拉着家常,银镯子碰在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母亲的手法最是利落,她取两片粽叶,一正一反叠好,轻轻一旋,就卷出个漏斗形。舀一勺糯米,放几粒红枣、几颗花生,再盖上一层米,指尖灵巧地一折,粽叶在她手中翻飞,转眼就裹成一个棱角分明的四角粽。最后系上棉线,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在编织一件精巧的艺术品。“包粽子要像过日子,得实诚。”母亲总爱念叨这句话。她包的粽子总是特别紧实,四角饱满,像一个个绿色的小枕头。为了让我们在农忙时能吃饱,她还会特意包几个“大脚粽”,足有巴掌长,用粗棉线捆得结结实实。那时候,父亲在田里插秧,我和弟、妹跟着“帮倒忙”,到了下午三四点,肚子饿得咕咕叫。母亲就会从井里打一桶凉水,把早上煮好的粽子放进去冰镇。当我们顶着烈日回到家,伸手从冰凉的井水里捞出粽子,剥开粽叶的瞬间,热气裹挟着粽香扑面而来。咬上一口,糯米软糯,红枣甜润,花生酥脆,所有的疲惫都在这一口香甜中消散了。 江淮之间的井水冬暖夏凉,经过井水冰镇的粽子,口感更加清爽。晚上纳凉时,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吃粽子。父亲会给我们讲屈原的故事,说粽子是为了纪念这位忠臣;母亲则哼唱起当地的民谣:“五月五,过端午,赛龙舟,敲锣鼓,吃粽子,挂菖蒲。”小调轻轻悠悠,随着晚风飘向远处的山岗。 后来离开家乡,到外地工作,每年端午,母亲都会打电话,关心在外地能不能吃上粽子之类的。有一年,我从北方给她寄了一包红枣,那红枣个大肉厚,甜如蜜饯。母亲收到后,特意打电话来说:“这枣子包粽子,甜得能齁死人!”第二年端午,母亲的粽子里就多了北方红枣的味道。母亲电话里说:“你寄的枣子,我留了些包粽子,确实甜,煮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香的。” 记得前几年带着妻子和女儿回老家过端午。一进门,就看见母亲正踮着脚从吊柜取下铁盆,白发在头顶堆成蓬松的雪团,脊背弯成一张绷紧的弓。听见声响,她转身时手里的粽叶簌簌作响,浑浊的眼睛亮起星星点点的光:“可算回来了!” 桌子上,糯米在清水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粽叶的清香混着陈皮的药香在暖风中浮动。女儿别有兴致地凑过去,母亲用布满老年斑的手背抹了把额头,将女儿的碎发别到耳后,“来,奶奶教你包粽子。”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厨房玻璃,我望着母亲和妻子、女儿三代人交叠的身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老灶台。那时母亲也是这样握着我和弟、妹们的手,柴火噼啪声里,教我用草绳捆扎粽子。 “妈,现在都是直接从超市买现成的,多省事。”我话音未落,母亲已将裹好的粽子放进高压锅,旋钮发出“咔嗒”轻响:“超市的粽子哪懂心思?”她摩挲着女儿沾着糯米的指尖,“等孙女长大了,走到再远的地方,闻到粽香就知道家在等她。”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头,拉着奶奶的胳膊,轻轻地按揉着。厨房的白炽灯下,高压锅的嘶鸣里,端午的味道正缓缓发酵。母亲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现在日子好了,想吃什么都有,可这粽子啊,还是自己包的香。” 如今,每到端午,我总会在门口和阳台上挂一束艾草。那艾草是妻子从菜市场买的,虽然也散发着清香,却总觉得少了些故乡的味道。剥开超市买的粽子,虽然馅料丰富,包装精美,却再也找不到儿时那种纯粹的香甜。有时候,我会特意买些红枣、花生,按照母亲教的方法包粽子。当熟悉的香气在厨房里飘散,恍惚间,又回到了江淮丘陵的那个小院,看到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听到她那句温暖的“别急,好东西要慢慢等”。 粽香里藏着的,不仅是舌尖上的美味,更是一段段难忘的岁月,一份份深沉的母爱。那些缠着彩线的牵挂,那些藏在粽角里的祈愿,早已融入血脉,成为生命中最温暖的底色。无论走得多远,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每当端午的粽香飘起,记忆深处的故乡就会变得清晰起来,母亲的笑容、灶台的烟火、江淮的山水,都化作一缕缕香甜,萦绕心间,永不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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