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乡愁的琥珀
皖西日报
作者:施光宏
新闻 时间:2025年05月29日 来源:皖西日报
施光宏
端午的风,总裹着苇叶的清香与时光的褶皱。在汪曾祺的笔下,这缕风穿过高邮城的街巷,停驻在一枚咸鸭蛋红澄澄的油光里。这位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的作家,生于江苏高邮,一生以淡泊从容的笔触描摹人间烟火。汪曾祺师从沈从文,兼通文学、戏剧与书画,其散文尤以“淡而有味”著称。《端午的鸭蛋》正是他“人间草木”风格的代表作之一。作品以故乡风物为引,将童年记忆与乡土情结编织成细腻的精神图谱,成为几代人血脉里“乡土记忆”的永恒注脚。 一枚鸭蛋,竟能撬动整个端午的乾坤。汪曾祺以孩童的瞳仁为镜,映照出端午的斑斓光谱:五彩丝线系住的手腕,朱砂黄纸描画的“五毒”,雄黄酒点在额头的王字,还有那一桌红苋菜、红油鸭蛋堆叠的“十二红”宴席。最动人的,是孩子们胸前晃荡的鸭蛋络子——彩线编织的小网兜住莹白的鸭蛋,也兜住了整个童年的雀跃。当萤火虫被装入空蛋壳,微光在薄罗下闪烁时,端午不再是厚重的文化符号,而成了指尖跃动的星辰。 《端午的鸭蛋》文中未着一次“思念”,却借一枚咸鸭蛋道尽对故土的梦萦魂牵;未刻意说教文化传承,却让端午习俗随油香渗入读者心田。这种“以小见大”的笔法,恰是汪曾祺散文的精髓——他总能在咸菜茨菇汤里品出人生况味,在寻常巷陌中打捞故土记忆的碎片。 汪曾祺的笔触如江南绣娘手中的针,以白描为线,绣出生活的暗纹。写咸鸭蛋“质细而油多”,只一句“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声与色便从纸面喷薄而出。那声“吱”是文字的神来之笔,像一枚银针挑破时光的薄膜,让旧日油香漫过岁月长堤。他写家乡咸鸭蛋时,偏要提一嘴“袁子才这个人我不喜欢”,却借《随园食单》中对高邮腌蛋的赞誉,让文人雅士的食谱沾了市井烟火,反比任何直白的抒情更蚀人心骨。那些散落在字里行间的幽默,如同鸭蛋壳上的细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藏机锋。一句“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三分嗔怪七分傲娇,把文化认同酿成舌尖上的乡愁,让人在莞尔中品出一丝怅惘。 文章的语言似老茶馆里沏开的碧螺春,平淡中自有回甘。“鸭蛋有什么可挑的呢?有!”单句成段,斩钉截铁,仿佛看见作家眉峰一挑,眼里跳动着狡黠的火星。最妙的是文末那只空蛋壳。萤火虫的光在壳内明明灭灭,恍若记忆深处的渔火。汪曾祺不再写如何捕捉萤火虫,也不说后来蛋壳去了何方,只留一句“好看极了”悬在半空,任人遐想。这留白恰似中国画的云烟,虚处比实处更见功夫。空蛋壳成了岁月的容器,盛过咸香的过往,装过流萤的微光,最终在时光里风干成琥珀。当我们在文字中与它重逢时,童年的端午、故乡的月色、母亲编织的彩络,都随着那点微光倏然复活。 这正是汪曾祺散文的魅力所在——他以美食家的细腻咀嚼生活,以画家的眼光捕捉光影,更以游子的深情打捞记忆。那些被时光冲淡的旧俗,在他的文字中重新镀上金边;那些被现代化浪潮淹没的乡土情怀,在他的笔端沉淀为历久弥新的民俗乡愁。正如《端午的鸭蛋》结尾那只萤火虫,汪曾祺用文字为消逝的传统点灯,让它们在文学的长河里永远熠熠生辉。 若要诵读此文,须得将自己化作一枚被红油浸润的鸭蛋——外壳朴素,内里滚烫。念及端午习俗时,语速不妨如苇叶舒展,让“十二红”的艳色在声音里层层铺染;读到“吱——”声冒红油时,舌尖轻抵上颚再突然弹开,模拟油液迸溅的脆响。及至文末追忆处,声音要像萤火虫的翅膀般微微发颤,在“好看极了”之后留三秒静默,让那旧日萤火的光,照亮此刻的黑暗。 《端午的鸭蛋》是汪曾祺写给中国式乡愁的情书。他用一枚鸭蛋腌渍了时光,让端午的月光、童年的萤火、故土的风味,在文字中凝结为故土记忆的琥珀。当我们剖开这枚文学的鸭蛋,涌出的不只是红油,还有整个民族集体记忆的鲜香。那油光中摇曳的,何止是高邮湖的涟漪,分明是每个中国人血脉里流淌的,对土地与文化永恒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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