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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光阴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5年06月12日    来源:皖西日报

  刘利

  我常在午后两点遇见陈叔。
  他蜷在银杏树下的长椅上,身上那件蓝色工装洗得发白,胸口别着褪色的园林局工牌。草帽盖住脸庞,胸口均匀起伏,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只麻雀正落在他脚边,啄食解放鞋上粘着的草籽。
  我轻轻走过,瞥见他敞开口的发白帆布包,最上层放着铝制饭盒,旁边是个掉了瓷的搪瓷缸,盒盖上用红漆写着:“奖先进工作者”,缸壁上还挂着几滴深褐色的茶渍。一阵风吹过,青草、汗水和阳光交织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度过的暑假。
  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暮春的雨夜。我躲在便利店屋檐下避雨,看见他披着雨衣、打着手电筒,在苗圃里查看新栽的杜鹃。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帽檐成串滑落,他却浑然不觉,弯腰用手护住一株被风吹歪的花苗。
  “老陈,你拆迁款几百万在卡里躺着,还在这儿伺候这些花花草草。”便利店老板娘笑着招呼陈叔进店避雨。
  “钱呀,就像园子里的肥料,太多了反而烧根。”陈叔抖了抖雨衣上的水,憨笑着。他黝黑的脸上,皱纹如沟壑纵横,仿佛被岁月深耕过的土地。
  “哎呀,这年头还有人嫌钱多啊?”老板娘笑脸如花。
  老板娘又疑惑地问:“我听说你儿子在深圳当大老板,上个月不是把你接过去了,怎么没过几天就回来了?”
  “整天对着个大房子发呆,像囚犯,住不惯!”老陈闷声闷气道。“哎哟哟,你这个老头子真是有福不知道享啊。”老板娘满脸艳羡。
  老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没再搭话,转身冲进雨幕,只留下一个倔强的背影。
  “真是个怪老头!”老板娘冲着那背影嘟囔道。
  五月的斜阳下,百日菊开得正盛,橘红与明黄的花瓣层层叠叠,在小径两侧织出两条燃烧的绸缎。远处,凉亭的飞檐挑着半轮落日,朱漆廊柱的影子斜斜拉长,与蜿蜒的鹅卵石小径缠绵交错。在一片冬青树丛中,我看见陈叔正弯腰修剪冬青,剪刀开合间,嫩绿的碎屑簌簌落在鞋面。
  “陈叔,你又开始忙活啦?”我笑着走上前。
  “小刘,你闻闻这冬青的味道。”他捻碎一片叶子,清苦的香气弥漫开来。
  “我老伴活着时总说这味道像家的味道,我们当年住小平房,后窗就种着两株冬青。”他的声音轻若微风,手里的剪刀却稳得很,每一刀都精确掠过杂枝,仿佛在修剪一段旧时光。
  收工时,我帮陈叔收拾工具,他的储物柜里整齐排列着各式剪刀,每把都磨得发亮。“这是修月季的,这是剪草坪的。”他如数家珍的介绍,像是在介绍自己的孩子。我还发现柜子里半摊着一个磨秃封皮的笔记本,上面用铅笔写着:3月12日,新栽三棵玉兰。
  “老陈,老陈,你儿子陈总来找你了。”园管理处的小张急匆匆跑来。
  “陈总刚才把我们经理骂了一通,说经理说话不算话,讲好了不再返聘您,可到现在还不让您走!”
  “是我自己不愿意回家的,和经理有什么关系?”陈叔闷声说道。
  “是啊,经理解释半天,可您儿子不听,脾气大着呢。”
  我们三人来到园门口。一辆乌黑澄亮的黑色奔驰停在那儿。
  “爸,你怎么又来干这活了?不是说好了不干了吗?”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头快步走来。
  “我乐意。”陈叔像个赌气的孩子。
  “爸,别人都以为我不孝顺。”
  “我活我的,管别人怎么说?”
  “您知道我们隔壁的王叔怎么说吗?说我舍不得给您花钱!”
  “那你把钱都捐了,我继续剪我的草。”陈叔头也不回的走了。
  陈总尴尬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他转身对我说:“我在碧桂园给他买了套别墅。可他死活不去,偏要在这搞得整天灰头土脸的。这让别人怎么看我?麻烦你帮我劝劝他。”说着,他掏出一张金名片塞给我,然后无奈地启动车子。奔驰车愤怒的引擎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我有点不放心,便去找陈叔。他正蹲在一棵新栽的银杏苗旁,夕阳为他的白发镀上了一层金边,他宛如一尊铜像。
  我帮他捡起地上的草帽,轻声劝道:“陈叔,您干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
  “你听”,他把耳朵凑近叶片,“它在长呢,沙沙的声音”。他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碎金般的阳光,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快乐。
  那一刻,我突然读懂了陈叔。
  暮色渐浓,城市的霓虹灯依然璀璨,可我知道,总有一些光,属于不同的纬度。当有些人在数字与速度中焦虑,在手机刷屏的消遣中失眠,而陈叔却在这片园林中,聆听花开的声音,细嗅泥土的气息,枕着阳光和回忆安然入眠。他用那布满老茧的双手告诉我:快乐,就是寻得属于自己的那寸光阴,然后如草木般,安静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