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盘上的茶树
皖西日报
作者:李开琥
新闻 时间:2025年01月10日 来源:皖西日报
李开琥
我最近在读汪曾祺的作品,很喜欢“八千岁”这个人物。说他生活很节俭,平时自己喝的茶叶是茶棒子。原话是这样的,说八千岁“喝茶,但是从来不买‘雨前’、‘雀舌’,泡了慢慢地品啜。他的帐桌上有一个‘茶壶桶’,里面焐着一壶茶叶棒子泡的颜色混浊的酽茶。吃了烧饼,渴了,就用一个特大的茶缸子,倒出一缸,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打一个很响的饱隔”。这让我想起五十年前在家乡的生活。 我出生的地方是移民小街,因为修建梅山水库,祖宅被淹,整体移民到这个小街。都说万事开头难,移民的生活更是艰难。他们自力更生,开田种粮,填饱肚子;辟地植茶,盘活经济。愣是在自己生产队的荒山上开辟了大茶叶地、小茶叶地、十八盘山半腰上和十八盘山顶上的大片茶叶地。这些茶叶地是移民小街集体经济的支柱。等我长到能够上山采茶、扛得动大锄挖伏山的时候,田地山场已经责任到户。 田地山场有远有近、有肥有瘦,最朴素最原始的分配方式就是抓阄。抓阄结果,我们家分到的茶园在蒋家洼,土地还算肥沃,但离家太远。去蒋家洼茶园要走十余里的路程。顺着村庄往螃蟹沟方向一直往里走,然后在群山之中的一个名叫十八盘的山脊之上曲折蛇行十几道弯,到了山顶之上就是我们移民小街队的大片茶园。而经过别人家的茶园再往西山蒋家洼的方向走,又翻过一个山岭才能到我们家的茶园。这里是离我们村庄最远的茶园。尽管它远,但这半壁茶树却是我们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我们一直记挂着这片茶园。 春天的高山之上,山野绿意渐浓,碧空仿佛近了许多,丝丝白云把天空映衬得湛蓝湛蓝的。村民们把茶树的嫩芽采摘回去,经过炒、揉、烘等纯手工工序制成小绿茶,然后销往县城。我们这儿的小绿茶不仅外观漂亮,而且香甜十足。小时候,我和大人们一起去县城卖过茶叶。买茶叶的都是行家,撮一点绿茶放入一个玻璃杯,冲入少许温水,轻轻晃动茶杯,嗅一嗅,再加一些开水,静置。这时他们会静静地观赏茶叶在温水中的轻飘漫舞,茶芽儿像睡醒了似的在杯中慢慢舒展。这是买茶人在观察茶叶的外形。然后他们会小嘬一口,眯着眼,让茶水在嘴里打个转,慢慢地滑过喉咙。这是买茶人在品香。最后,他会满意地给个价格,并说:“你要同意,我就全部买下。”不知道是因为我们村这茶叶产自十八盘的高山之上,还是因为纯手工小灶加工的精妙,我们小街的绿茶一直很受欢迎。 因为靠山吃山,家乡的经济作物只有茶叶,所以我们每年都要养护茶树。春茶过后,我们还需要挖伏山,也就是在三伏天,要把茶园的土壤全部翻一遍。因为全都是山地,所以只能使用挖锄人工翻地,半个山坡的茶园,一家人需要半个月才能挖完。挖完之后,通过雨水把原本地表的养分直接输送给茶树的根部,在挖好伏山之后,茶园就能很快长出绿油油的夏茶。有的乡邻,还会适当采摘一些夏茶,甚至有的勤劳的农户还采摘秋茶。茶树很辛苦啊,一年要为农户奉献三次枝叶来改善人类生活。在老家真正懂茶的人家,喝的都是秋茶。家乡有句谚语:头茶苦,二茶涩,好喝还是秋露白。说的是春茶味苦,夏茶味涩,秋茶甘甜好喝!当然,春茶品质好,价格优,能够卖个好价钱,农户们是舍不得自己家喝的。所以我很理解汪曾祺笔下的八千岁为什么总是喝茶棒子。 在茶乡茶棒子叫大茶,基本上都是夏茶。春风春雨,春茶疯长。茶农们采摘的速度跑不过春茶的疯长,只能任由它们疯长。到春末,茶树叶子很大了,连同叶柄一起采下来。杀青之后,用力盘揉,揉出绿色液体,再木炭烘焙即成大茶。由于叶阔枝大,没有卖相,所以家家户户都会把大茶揉碎,茶叶杆子也用菜刀切短,这就成了茶棒子。茶棒子,茶力大,抓上一把,放入茶罐,几瓢开水,盖上瓷碗。劳作回家,大碗酽茶,非常解渴。后来,每次读到“满身罗衣者,不是养蝉人”时,总联想成“慢品春茶者,不是种茶人”。时至今日,来自茶乡的我,无论在哪片山岭,一看到茶园,我就会情不自禁地走近茶树,近距离地嗅一嗅那天然的茶香。也许,这也算是一种知恩吧! 后来改革开放,农村经济向好。村部建了茶厂,茶农只采摘,不加工,直接把新鲜的茶叶卖给茶厂,图个变钱快。每逢采茶季节,家家户户都会跟亲戚四邻约好,今天谁家开采,明天谁家起摘,这样乡邻互助起来,采茶季就变得有爱有温度了。再后来,村庄上的年轻人不愿意在家窝里“刨食”,大都奔向了城市。渐渐地背着茶篓上十八盘采茶的人,年龄越来越大,人数也越来越少了。 前年春季回家,看见十八盘的山尖之上架起了风力发电的巨大风机。听五叔说,国家为了运输这些庞然大物,专门修建了一条通往山顶的天路。这条路正好经过蒋家洼南边的山坡,与我家的茶园隔谷相望。顺着这条路车子能开到十八盘山顶之上。突然来了主意,何不趁着茶花盛开的季节,邀上三两好友驱车前往,在风机的巨大扇叶之下,再次沉浸那片逐渐记忆模糊的十八盘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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