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青山,那抹红
皖西日报
作者：陈军
新闻 时间:2025年08月21日 来源:皖西日报
陈军
大别山的秋风裹着冰冷寒气阵阵袭来,陈振国踩着蜿蜒的山道,皮鞋沾满泥土,踉踉跄跄走向后山墓地。山坡上,树木葱葱,竹林幽深,坡面裸露出的黄土泛着暗红,让人想起皖西这片烈士鲜血染过的土地。
警卫员连忙赶上去,扶住他的胳膊,“首长……”他猛地一甩袖子,分明是“不用”两个字。警卫员心头一怔,默默地退后半步,目光闪过一丝担忧。
墓地简陋,荒草萋萋。他环顾四周,青山依旧青青,苍劲有力的松树矗立在墓地周围；遥望远方的山峦、田野和炊烟袅袅的村落,心里翻涌着说不出的酸楚。
天空乌云低垂,好像此刻就要落泪。山风拂过,松涛沙沙作响,如同低回的挽歌。突然,他在一块墓碑前止住了脚步,凝视着墓碑——革命烈士陈启明之墓,几个字映入眼帘。墓碑不大,碑石上的字被风雨侵蚀得斑斑驳驳,但“陈启明”三个大字清晰可见。
忽然,他感到心里被某种无形之物紧紧攥住,脚步猛地一顿,双膝不由自主地一软跪在了墓前。坚硬的地面硌着膝盖,他却浑然未觉,而是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尖微颤地拂过碑上“陈启明”三个字,双肩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无声滑落,渗入身下冰冷的泥土。他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叠方正的土灰色包裹,慢慢打开,褪色的红布剪就的红五星静静躺在中央——那是红军时期的帽徽,红底色虽已斑驳,但依稀可辨。那方包裹布也褶痕累累,粗粝而坚韧,正是当年红军时期军服的布料,无声地诉说着沧桑的岁月。然而,那枚红星,却仿佛依旧在褶痕深处闪着光芒。
他抚摸着那褪色的红五星,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飘雪的冬夜又一次重现。凛冽的寒风“嘘嘘”呼啸着,雪花乱飞。一户茅草屋里却温暖如春,一盏豆光油灯下,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蘸着碗里的水,在桌子上写着字——天下为公。笔锋沉稳、苍劲有力。十六岁的陈振国歪着脑袋问,“堂哥,这是什么意思呀?”
堂哥侧过脸,镜片后的眼神亮得惊人:“天下为公……就是这天下,不该是地主老财的,不该是那些军阀的,应该是我们穷苦人自己的!”他轻轻拍着他的头,那手清瘦而有力,“读书识字,不是为了识几个字好看,是为了明白这道理,为了将来改变这个世道!你看这火苗,现在只能照亮这张桌,但千万盏灯就能照亮整个皖西。”
陈振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睛却闪着光亮。堂哥叫陈启明,年长他十多岁,公开身份是小学教员,实际是地方党组织负责人。陈振国家里穷,上不起学,但堂哥没有抛弃他,总是抽空教他认字,给他讲做人的道理,讲这个社会的黑暗,讲如何同地主老财斗争。陈振国买不起书本和铅笔,就学着堂哥的样子,一有空就蘸着水在桌子上、板凳上书写。几年后,他认识了许多字。有一回,堂哥给他带来一本小册子,他一字一句地读懂了里面的意思。后来,堂哥又送给他铅笔,他就歪歪扭扭在上面写下了他人生第一行字“天下为公”,并在“公”字底下划了一道横线。他读懂了“公”的意思。
“振国,你记住,天下没有公理,人就没有出路!”堂哥常对他说着这样的话。
一天,陈启明要去执行一项重要任务,临走时,神色凝重地交给他一块灰布包裹,里面包着一枚布剪的红星,并告诉他,“如果哥没能准时回来,你就跟着红军走,它是穷人的队伍,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哥的话,你一定要记牢”。
“哥,那你呢?”他不解地问。
“哥还有许多事要做,等这些事完成了,哥就去找你们……”陈启明说这话时,眼神深处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凝重。
堂哥执行任务一直未归。后来,陈启明竟是以牺牲的消息传回……这时红军主力部队正要转移,十六岁的陈振国遵从堂哥的嘱咐,身揣着那枚红星,跟随红军,离开了养育他的故土,直至今日归来。这时,他已经成为一名共和国的开国将军。
此刻,陈振国的双肩剧烈耸动,压抑了太久的悲怆终于决堤,泪水大颗大颗滚落,打湿了胸前的勋章,也砸在身下沉默的土地上,二十多年的思念和期待都倾注在这方寸冰冷的石碑之上。
他小心翼翼地把红五星贴在胸口,泪水簌簌地滴落在上面,他擦拭着,又缓缓地将它放在墓碑前,轻轻地说道:“堂哥,今天,我来看你了,二十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你教我识字,教我做人,讲革命道理,教我走上革命道路,没有你蘸着水教我认下‘天下’二字,就没有今天的陈振国……”他哽咽着,“可是你为了获取敌人的情报,掩护部队转移,被叛徒出卖,惨遭反动派残忍杀害……你……”他抹了抹眼泪,“当年欺压我们穷人的恶霸陈世昌早被斗倒了,出卖你的叛徒陈有财这个老狐狸,政府早就把他正法了,皖西这片红土地上,穷苦人过上了好日子,我娘和乡亲们……能吃饱饭了……你讲学的祠堂已改造为学校,村里孩子们都有学上,有书念,你教我的‘天下为公’的道理……今天在这片你为之流血的土地上,我们已经看到它的雏形,而你却长眠于此……”将军的声音嘶哑低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肩头终于不再剧烈耸动。他缓缓地昂起头,目光如炬,默默地凝视着那颗红五星,脸上泪痕如雨线般纵横交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带着泥土的腥涩与松柏的苦寒。他颤抖着,缓慢地站起身,警卫员匆忙上去,扶了他一把,将军没有拒绝。他感到将军的身体抖动如秋叶,手掌传来的剧烈震颤让他的心猛地一揪。将军原来如此情深意重!
山风呜咽着掠过松林,卷起墓碑前残存的纸灰,化作细微的旋涡,纷纷扬扬,然后缓缓飘落在墓碑和那枚红星上。将军在墓碑前肃立默哀。警卫员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泪水盈眶,手背微颤,然后与将军同时庄严地抬起右臂,向着墓碑和那枚红五星,庄重地敬着军礼。
天空乌云渐渐散开,阳光破云而出,一道道金光射向墓碑,把红五星照射得更红更艳……
|
放大
缩小
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