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的茶江湖
皖西日报
作者:史云喜
新闻 时间:2025年04月24日 来源:皖西日报

史云喜
一炉松烟起,半盏江湖落。在凤凰古城的青石巷尾,总有个叼着烟斗的老头儿蹲在墙根边上,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一手捧着个旧搪瓷缸子喝着茶。搪瓷剥落处锈出星图,茶垢积淀里藏着年轮,这便是黄永玉的“茶室”。与其说是品茗,倒像是在饮酒,茶汤当酒,饮的是快意人生。 “茶是水里长出的诗,酒是火中烧出的狂。诗狂本一家,俗人偏要分高下。”黄老呷着陈年普洱,烟斗在晨雾中明灭。他常说茶道该是活物,却被城里人制成了标本:紫砂壶要养出包浆,水温计比老中医的银针还金贵,连倒茶姿势都像在演皮影戏。“陆羽再世,若瞧见这帮‘茶博士',怕是要把《茶经》改作《茶神经》了!”这老茶客的江湖,茶渣比茶叶金贵,茶垢比茶汤醇厚。哪有什么“焚香静心”“三沸九沏”?分明是“渴了喝,困了灌,乐了咂巴嘴”的生存哲学。正如他调侃:“山里人烧茶图个舒坦,城里人摆茶席图个脸面。脸面越光鲜,舌头越麻木。” 看他的茶画最是有趣。《山居煮茶图》里,焦黑的铁壶炖在柴灶上,火苗舔着茶壶,一团烟火气,题跋墨迹淋漓:“茶禅若真一味,何惧沾点锅灰?”《读书品茶》中书生提着一茶壶,眼角眉梢都是窃喜,活脱脱弥勒佛转世。最妙是《牛棚茶话》,粗陶碗里浮着碎茶梗,配着批斗标语当茶点,倒比龙井配虎跑泉的水更显禅机。原来所谓“大雅”,到他这儿便大彻大悟,全成了“大俗即大雅”的行为艺术,茶汤泼在宣纸上,泼出个活色生香的江湖。 某日文人雅集,紫砂壶配金丝楠木茶台,茶人用银匙量着金骏眉,黄老叼着烟斗噗嗤一笑,转头便挥毫泼墨,画个赤脚老农蹲在田埂上,守一茶壶,大碗喝茶,题曰:“三沸不如汗透背,九沏难敌饥肠辘。”满座青衫客面面相觑,不免有点尴尬。 普洱是他的所爱,但他却最讨厌“千年古树”的噱头。他说:“茶树活千年是造化,人活百年是修行。拿年岁唬人的茶,不如街边大碗茶实在。”他存茶也奇,陈年普洱与咸鱼腊肉同柜,说“茶气要沾点烟火才养得活”。有回拍卖行给他送来“老班章”普洱,他竟掰碎掺进酸辣粉,笑称“给阳春白雪加点下里巴人试试”。酸辣鲜香里浮沉着天价茶末,倒比贡茶院的龙凤团茶更显真味。 有人不相信黄老平时的粗茶淡饭,问之:“粗茶岂能悟道?”老头儿白眼一瞪:“六零年我在牛棚,半碗馊茶能暖三天魂。您要的‘道’,早被那年月的西北风刮跑喽。”话音落处,烟斗灰落入茶汤,惊起一江春水。吊脚楼的倒影在搪瓷缸里晃荡,茶缸口处粘着片残茶,像极了他画里永不沉没的月亮。 黄永玉先生认为喝茶不必过于讲究,随意即可。他在短文《野茶客》中写道:“山里人饮茶不讲究,用具随意,烧出就是上好的茶;城里人饮茶,什么都要讲究,其实什么也不懂。”这段文字虽短,却一针见血,透露出他对茶文化的独道见解。而今先生驾鹤西去,世间少了一个有趣的老头儿和那一抹茶香,唯余茶缸沿茶垢倔强地记着:那些年烟斗明灭处,柴火味混着茶香,熏透了半个世纪的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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