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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芒种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4年06月27日    来源:皖西日报

  程耀恺

  汤庄坐落于江淮分水岭的南侧。分水岭横亘六安县,之后向合肥方向延伸,六、合两县的交界线上,龙穴山是个重要节点。江淮间的地形,称不上丘陵,准确的说法是“波状起伏地”,汤庄恰好就在龙穴山东南山坡起伏的扇面上,扇面为一条小河所收束,小河虽无急湍猛浪,然而千迴百转,最终汇入巢湖流进长江,小河无名,流经哪块地盘,就跟人家姓,所以汤庄这一段,就叫汤家小河湾。
  鸟巢似的自然村落,散落在扇面上,不下七八处,汤庄是扇面的边缘,紧贴小河湾。汤庄世居两姓,汤姓两家,梁姓五户,各有一棵枝繁叶茂的黄连木,作为家族的标志。我外公汤二与梁四,年龄最长,便充任两姓之间的协调人,叫村长也说得过去。外公家的三间西厢空置,便借给村学,邻近几个村子的学童,白日里集中在这里诵读,所以,虽是弹丸之地,却也不算寂寞。
  季节就像硕大无朋的轮盘,在江淮大地上缓缓转动,“春雨惊春晴谷天,夏满芒夏紧相连。”一路下来,时光便临近秋天的大门外了。
  1956年的芒种是6月6号。那年我在六安读初二,学校放麦假,乡下的孩子,一哄而散,如飞鸟各自归巢,因此,我与芒种,在同一天抵达汤庄。从六安到汤庄,五十里崎岖小道,我一边走,一边哼起外婆留下的歌谣:“收麦先收小麦香,插秧先插早籼稻。”小麦香是六安东乡广种的品种,因为早熟,可以大大缓解“青黄不接”的压力,路两旁比比皆是,可即使到了汤庄,也尝不到外婆的新麦烙饼,几年前她就安息在北山的松林里。可想而知,伴随我走进汤庄的,除了节令,还有淡淡的忧伤。
  可外公却是一副“要愁哪得工夫”的架式,割麦的镰刀要磨,秧塘的秧苗要拔,打麦的梿枷要加固,碾麦的石磨要凿齿,竹扫帚、筛子、簸箕,该修补的修补,该洗刷的洗刷。见我就不由分说地吩咐:猫的手都想借来用啊,你来了正好,看到什么就帮什么吧。
  走了一天路,有点累,干了一阵活,有点兴奋,见了外公面,有点温暖,然而想到回校须交麦假日记,又有点烦。晚上外公见我翻来复去,过来问我为何,我说了。外公想了想,对我说:给你出个点子,先从“芒种”这两个字说起吧。这两个字,可有学问啦,有芒的麦子,快快收;有芒的稻子,早早种。收的种的,都有芒,放到一起就叫“芒种”!有这个开头,你再顺着往下捋,保你能交差。一番话,真让我惊诧不已,便赞他知道的比老师还多,外公说,莫夸,是你太老爷告诉我的。
  那一次,总共在汤庄呆了十天,望着南风时来时往,跟着外公进进出出。在汤庄,早晨所见:旧裾飘风采桑去,白袷卷水秧稻归。傍晚则另有一番景象:深葭绕涧牛散卧,积麦满场鸡乱飞。那时的农村基层组织形式,叫“互助组”,外公与梁四老爷自然成了正副组长,自家的事,组里的事,都得操心,芒种,对于外公来说,浓缩成了一个字:忙。
  头几天忙,忙得心情舒畅,因为天气晴好,风和日丽,龙穴山下,小河湾旁,一片青来一片黄,黄是麦来青是秧。黄是成熟,青是希望,黄与青,在大地上交接,青与黄,在人心里交织。
  在汤庄,除了看到忙碌的苦乐,看到颜色的转换,同时看到的,还有时间的晦明。我们在忙,时间自然没闲着,那当儿,一种在江淮间被称为“梅雨”的特有天气,正在向汤庄逼近。贴在墙上黄历说:当太阳黄经80度时,即为入梅。我的外公,则有自己的计算方式,他以天干中的“壬”为参照,他说“壬”为天河之水,天河之水下倾,便是入梅。壬位列天干第九,也就是说,芒种第一壬(即第九天),当是梅雨的开端。梅雨一到,满世界“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外公便催我早点回校,我却故意推托,目的就是想体验一把“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况味。
  唐代梅雨的影子,留在泛黄的字里行间:“芒种初过雨及时,纱厨睡起角巾欹。痴云不散常遮塔,野水无声自入池。”一两千年过去了,梅雨的脾性,似乎一点儿也没改,依旧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尽管悄无声息,然而梅雨的行踪,还是被我外公及时捕捉到。自从当了组长,他就自动把“瞧水”的职能,揽到肩上。瞧水,是一项极为辛苦的农活。因为村庄与农田都处于起伏的扇面上,田无三尺平,坡有一丈高。雨水落地,无不急寻去路,通常先聚集池塘里喘口气,池塘一满,便蹿进秧田,秧田一旦上演“水漫金山”的戏码,刚插的秧苗,就会连根漂起。此时,瞧水的人,便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们会承接大禹的才智,疏而导之,让整个扇面上的雨水,分途流入小河湾。外公就凭一把锹,理顺各条地表泾流之间关系,上下衔接,东西聚散。看到秧苗在水田中安常处顺,看到流水在沟壑里按步就班,外公会情不自禁地用“倒七戏”的调子,唱起布袋和尚的“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其声呜呜然,一直传到河湾的对岸。外公坚信他的歌声,雨水与秧苗都能听懂,那位大腹便便和尚老儿,也能听到。
  一连三天,我都跟着外公出去瞧水。载好斗笠,披上蓑衣,再将裤管高高卷起,也拎上一把铁锹,搜寻泾流的来路,安排雨水的去路,也在风雨的伴奏下,哼一段“南冲细雨密如麻”之类的家山小调。不一会工夫,上半身成了雨人,下半身成了泥人,那副德性,惹得梁家的四老爷捧腹大笑。
  入梅那天,村学里的学童陆续回来了,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我也不得不跟汤庄告别了。临行前一天,外公捧着新麦面做的烙饼,让我放到外婆的坟前,既是祭拜,也是辞行。外公告诉我,外婆的小名就叫小麦香,跟这种早熟的麦子同名。他一共烙了六块饼,给了外婆二块,其余让我带上。可外公哪里知道,除了烙饼,我还带上外婆喜欢的歌谣:收麦先收小麦香,插秧先插早籼稻。
  那年芒种,一候螳螂生,二候鵙始鸣,我在汤庄协助外公割麦插秧,三候反舌无声,而我则回到六安的教室里,先交上《麦假日记》,再随老师诵读: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垅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