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嫂
皖西日报
作者：徐航
新闻 时间:2024年06月20日 来源:皖西日报
徐航
自今年三月初,我为了写一部较长的作品,来到上海小女儿这儿小住。前天,合肥老家侄子打电话来,说“二妈今天早晨走了”。二妈,其实是他们的母亲,因为她的丈夫、我的堂兄徐本金,行二,孩子们都习惯这么称呼她。
我的这位二嫂王韵荷,当涂县乌溪镇人,1936年生,今年虚岁89岁,也算高寿了。二哥比她大三岁,80岁那年与世长辞。这一下,夫妻二人可在冥府团圆了。
当涂县人,为何能与合肥城郊乡下人联姻?因为我的大伯父自解放前夕开始,便在芜湖大砻坊经营手工织布,手下有几个织工,徐本金在列。王韵荷故乡乌溪镇距芜湖不远,家境不好,也没读什么书,十六七岁便到大砻坊织布聚集区学“打纱”(织布前的一道工序),这样就与我二哥相熟、相知,继而谈起了恋爱,1954年在芜湖结了婚。
1956年安徽大水,芜湖水头更大。二哥就与二嫂回合肥故乡、距合肥小南门15公里的三十庙来了。确记得,二哥一副担子沉沉地挑回他俩的家当,二嫂也手提肩挎,兴冲冲地来到了婆家。
那时二嫂20岁,一米七的个头,丰满白皙,面孔俊美,剪着齐肩的二刀毛,每天早晨都刷牙,糯米小牙洁白闪光。这一下,顿将三十庙女界比下去了,邻人们都夸赞:“徐本金娶回了一位七仙女!”
大伯父也回合肥老家来了,大伯母早逝,一家就三口人过日子。我的二哥一字不识,最大优点是身体结实、干活卖力、为人老实厚道。小家自然由二嫂当家。其实家里一贫如洗,住屋更是逼仄,也无什么家底可“当”。但是,二嫂毫不嫌弃,随遇而安,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二嫂毕竟出身农村,又加实际锻炼,凡农活中妇女常干、能干的,诸如栽秧割稻、耘田锄地、兴菜养鸡、采摘点缀,全是样样精通。更关键的是,她为人谦恭,紧睁眼,慢开口,甚得众人喜欢；加之她精明睿智,同人交易时,别人还在计斤较两,她心里已把钱数算出来了。如此,二嫂自然在三十庙立住了威势。
彻底扭转二嫂命运的,是在1960年春天。老一辈人都记得,那是共和国饥馑最难熬的岁月。由于二嫂精明、能干,不知哪位领导高看,封她为三十庙(汤店大队一队)“食堂主任”。
农村食堂继1958年秋天“吃饭不要钱”的短暂红火之后,每况愈下,到1960年春已是难以为继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二嫂就是再精明、再能干,但她变不出米来,因此食堂的米糊也日渐更稀了。左邻右舍也相继倒下了不少人。有一天,50多岁的村人王廼贵(我们喊他“王四爷”),手持一个装糊糊的大瓦盆,一边说着孩子们如何喊饿,一边突然向二嫂跪下磕头。
俗话说:男人膝下有黄金。王四爷这么一跪,立刻惊呆了众人。二嫂泪如雨下,扶起了王四爷,无语凝噎。
那天我也在场。王四爷饿得头昏眼花,难以找到救世主。他向二嫂下跪,实在是跪错了对象:二嫂一不是队长,没有掌握任何权力；二不是会计,管不着饭票发放；三不是炊事员掌控勺把,谈不上给多给少、给稀给稠。二嫂自己也在挨饿,孩子嗷嗷待哺,而且她的公公、我的伯父,还有我们共爱的老祖母,也早已永远躺下。
但是,三十庙一些不满二嫂、嫉妒二嫂的人,这一下找到了着力点:你能,你能,这一下,你对三十庙人犯罪过了吧!从此,二嫂安心做一个农妇,无世无争。
二嫂比我大四岁,待我甚笃。她从心底深处崇拜、敬重读书人。我看重二嫂的关键之处在于:她忠实履行为妇之道,其中之一便是繁衍后代,慎教子孙。她和二哥终生和谐相处,生下四男二女:四个儿子高大健壮,两个女儿美丽厚道,都受过初高中教育。孙辈共有十多人,出了三个大学生和一个研究生,在三十庙形成了一个为人称道的族群。
我的祖籍在合肥德胜门外二十埠,明珠广场附近。始祖明洪武初年便由南昌来到合肥,将近800年繁衍不足2000人。我是二十埠近年所修《徐氏宗谱》的主编。我在序中号召徐氏后代夫妇:尽可能多生儿女,多育子孙。因此,我特别敬重二嫂。虽然她现在日子好过,但我每次返回总要给她千儿八百零花钱,以示慰藉,数十年如此。
永别了,敬爱的二嫂:王韵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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