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 膀
皖西日报
作者:黄国和
新闻 时间:2023年12月21日 来源:皖西日报
黄国和
父亲个头不高,肩膀不宽,可身体壮实硬朗。俗话说男儿十八,母不当先。父亲十八岁成家立业。说是成家立业只是普义理解。严格来说他没有家,有一年,老家拉壮丁,三丁抽一,父亲为躲避壮丁,和我母亲一起,投靠我姥姥家,从此过上居无定所的飘流生活。先在舅舅家,后又在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不知什么时候才搬到一所由祠堂改建的小学旁安了家。说是家,也只是土坯砌成的两间矮小的茅草房。虽然房子不大,毕竟是自己的新家。从此,有了立足之地。 家虽然穷,可父母对子女的爱丝毫不减。母亲主内,打理一家人的洗浆补连,吃饭穿衣。父亲主外,田禾稼穑,榆桑种植挑于一肩。 父亲双肩担起的是一生的勤勉。 草木欣然,万物复苏,池蛙初鼓,农事始作。父亲扛犁牵牛,披星戴月。一天过去,五六亩水田,泥土新翻。不几曰,又肩著秧篮,一把把葱绿秧苗,抛撒在如镜的水田,脸朝田土,背朝蓝天,撮撮秧苗整齐排列,如编织行家,使农田一片翠绿,改变了颜色。晚归,面带笑容,渐显灿烂。 其实,插秧前农事准备的辛苦也自不待言。 天际滚动第一声春雷,农家就需检查农具什物。不说犁耙绳耖、锹锄铲郭的准备,单是田间就有一堆待做农活。那时没有旋耕机,全是原始耕作,人使牛拉。先是秧田准备,要铲田坎贴田埂,接着就是对沤水田“抄青”(犁田的一种形式,与从中间开墒犁相反,从田四周犁起)耖田耙田。所以,每到插秧季,耕犁歇肩,耖具又起,放下铁耖,又肩扛耙具,父亲无歇工。 田肥水足,秧苗长得快,不多时,又要扛起秧郭给秧苗薅草。此类农活需经三遭,所以,有农谚说“秧薅三交胀破壳”。 逢旱年,灌溉作物,提水工具唯有水车。不像现在有抽水机,接上水管,只需电源开关一合,水路再高再远,也能送往农田。那时也没有提水泵,靠人力转动木制水车。水车分“手摇”(两人或一人手摇)、二楞头(二人脚蹬)、四楞头(四人脚蹬)。一辆百八十斤重的“手摇”水车,父亲一弯腰,两手一提一送就上了肩。瓢水碗稻旱季,十几辆“手摇”套班从河底抽水灌溉的壮观场面至今我还历历在目。 炎炎夏日,父亲晨起荷锄,下地理荒,戴月晚归。玉米地里,棉花地头,挥洒着他的汗滴。有谚语“芋抄三次裂土笑,棉锄九次白如雪”。殊不知,那“裂土笑”、“白如雪”成果里,富含着庄稼人多少劳作。 丰收年景,齐胸稻捆压在肩膀,扁担两头沉,肋骨像饼箍,父亲两脚却妥妥地蹬向晒场。 缴公粮那阵子,一百多斤稻谷挑在肩上,一趟15里路,他也不需要歇肩。 冬季,扒河,筑路,清淤,修塘,手起老茧,肩生皮疮。为了多挣工分,年终分红多得钱粮,他在肩疮刚刚好转,就挑起一百多斤黄豆到山里换回毛竹。途中,别人能歇肩,他却不能,要帮我接挑。走长途,我经常“蛤蟆上腿”,腿肚子肌肉痉挛,拎不起脚。回想起来,当时非但没减轻父亲负担,反而给他增添了麻烦。 我家住在学校隔壁,父母和学校老师都很熟悉,学校有些杂活爱找父亲做勤杂工。冬季挑炭,开学之前挑课本作业,都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小镇。路途远要起早。四更天,母亲起床,土灶台上亮着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给父亲做吃的。父亲吃完,母亲要唠叨两句,都是些不要挑得太重,注意安全的话。父亲先哼哼两声,然后拿起靠在门拐角的扁担绳,说一句“我走了”,就消失在夜色中。无论冬夏,每次如此。每次能获得二三块钱收入。 父亲是个茅匠,手艺精湛。十里八乡,凡是有房漏雨的,都相信让他去修苫。他有修房一套工具。两米多长的大竹竿,手腕粗,六七根小竿,都削平根部;一个扁平的拍巴,均匀布满铁钉,拍巴中间安有手柄,可手握拍平屋面,也可串上大竿拍平更远处屋面;一个踩搭,形状像“工”字,两头各钉有一根20多公分长的铁爪,抓插屋面,便于脚蹬;一把篾刀,用来破篾扎屋飞;还有一根木质顶杠,顶端有叉口,杠身穿有高低不等的木梢,用于撑棚时调节大竿高度。 人家屋漏,提前几天就有人到家请我父亲。一番言语,客客气气,约定日期,晴天出行。早晨出工,父亲扛起束制好的一套工具,有时需要步行数里。 修理从屋沿向上,逐次横排撑棚,那些大小竹竿都用上了排场。四根小竿,左右方向交叉插向屋面,大竿串中,让木质顶杠架起,用力一托,打开草蓬屋面,在草蓬下均匀铺上新草,然后松下顶杠,抽出大小竹竿,攒实拍平,挨次进行。屋面修理以后,还需弄来新竹,将其破成竹条和细篾,把屋飞和屋沿扎紧。有时还要用草捆把屋脊扎紧捆实。 我舅舅是基层干部,在粮食部门当站长。粮站基建需要黄沙,他为我父亲关照一份活,从河边挑沙到山顶粮站,一趟上上下下有三四百米,路陡天热沙重,一天几十趟,肩膀蜕了几层皮。工程完工,父亲肩膀烂了个洞,不知情的以为他害“磨背”(一种脊疮)。家里人要他到医院治疗,他舍不得花钱,忍疼坚持,在伤口涂涂紫汞,抹抹红药水消炎。钱不好挣,像挑沙那样的重活,一天也只能挣二三块钱。 岁月神偷,他66岁那年,双抢期间还忙个不停,第二年春天,却要我们兄弟轮番把他抬到地区医院。经医生检查,他患的是食道癌,并且是晚期。从此,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却要承受着病痛折磨。病重期间他感叹稀饭好吃,可实际连一口水也喝不进去。 父亲时代,他的肩膀就是全家人的依靠和财富。他扛起的是一家人的酸甜苦辣,给予的却是一家人的幸福,哪怕那幸福是卑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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