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奶的爱情
皖西日报
作者:吴平
新闻 时间:2025年04月17日 来源:皖西日报
吴平
2005年2月,我们家族迎来了一件大事:失去消息五十多年的小爹(我祖父的小弟)终于被找到了!据前来大伯家报信的县民政局工作人员说,包括我小爹吴振斌在内的十五名烈士的墓群,在1600公里外的四川省天全县两路乡的一处山腰被当地村民无意中发现,天全方面准备将这些先烈的遗骸迁往县城的烈士陵园统一安葬。 我的小爹吴振斌1927年出生,1949年4月以沪江大学学生的身份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1953年春,在大西南剿匪的一次扫尾战斗中壮烈牺牲,年仅26岁。 小爹牺牲半年后,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收到部队寄来的一封信,信中除了告知我小爹牺牲的消息之外,还寄回了他的一些遗物,包括一个笔记本和几枚荣誉勋章,至于小爹具体埋葬何处,信中没有提及。 那个时候,正值国家大规模建设的第一年,经济条件极差,交通异常不便,大西南对于安徽怀宁那个叫吴冲的小村庄来言,犹如天边一般遥远。 曾祖父收到部队来信后,又立即托人写信,将小爹牺牲的噩耗辗转告知了我的小姑奶,彼时她已经大学毕业留在上海。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小姑奶万分悲痛,竟然不顾家人的阻拦,毅然向组织提出申请,要求立即调至偏远的西南工作。随后的那些年,身居山城重庆的小姑奶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疯了一般地四处寻访小爹的音讯,并多次亲自到四川本省和云南贵州等地的相关民政部门查调档案。遗憾的是,数十年过去,依然没有寻着小爹的音讯。 2005年清明节前,四川那边发来邀请,让吴振斌的家人代表前往天全参加先烈遗骨入迁烈士陵园的仪式。大伯匆匆赶来县城,找我父亲商量:咱通知一下重庆的小姑吧,她一直在找小叔呢。你去四川,先到重庆和她会合,然后你们一起去天全。 在大伯认为,父亲是高中教师,有文化,去四川多少能撑点吴家的门面。更为重要的是,当年小爹牺牲时未婚,膝下无一儿女,依照老家风俗,作为小侄的我的父亲被过继到小爹的名下入了族谱——也就是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父亲是吴振斌的儿子。 父亲请假去了一趟四川。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当他疲惫地走出重庆站时,76岁的小姑奶早已高举纸牌在站外迎接,陪同小姑奶去车站的还有她的女儿思冰。个头不高一头白发精神矍铄的小姑奶紧盯着从未谋面的我父亲,一把抱住他,先笑后哭:像,真像,眉宇间有他的影子! 天全烈士陵园位于距县城中心不足两公里的苦壕山脚下,依山傍水,松柏苍翠,环境幽静。九块崭新的墓碑镌刻着烫金碑文,写有每个烈士的姓名籍贯以及牺牲时间和牺牲地,还有六块墓碑因为主人信息不详没有刻字,成了无名碑。 小爹的墓碑在第一排的正中央。骨盒入穴时,小姑奶奋力挣脱一旁女兵的搀扶,一步上前,趴跪在地,轻轻却又狠狠地拍打着骨盒上的党旗泪如雨下,她的嘴巴一翕一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突然,头颈一歪,晕了过去。 那次天全之行,父亲和思冰姑陪着小姑奶还去了小爹的牺牲地两路乡,在旧墓旁,小姑奶取回了一小瓶泥土带了回来。从那以后,每年清明和腊月底,小姑奶总会辛苦辗转数百公里去天全祭奠小爹。再后来,她实在走不动了,思冰姑就带着自己的小孩替她前往。 去年正月,在大伯家拜年,饭后大伯捧出族谱,和晚辈们聊起了我的小爹,也聊起了小姑奶。 令晚辈们大为吃惊的是,小姑奶其实不是我们吴家人,她本姓李,叫李小娥,籍贯江苏镇江,是小爹在沪江大学读书时的学妹,两个人思想进步,参加组织活动时相识相爱。小爹投笔从戎之后,曾写过一封信回家,告诉家人他的近况,信里还夹着一张清秀女孩的近照,背面写有几个小字“妹 小娥赠”。 吴家人相互传看李晓娥的照片,满心欢喜。谁知短短的四年时间过去,小爹竟血洒战场,魂泊西南。 2006年,我们要修葺曾祖父曾祖母的旧坟。小姑奶得知消息,在女儿思冰的陪同下不远千里来到安徽,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近小爹的故乡。蹲在小爹父母的坟前,手抚墓碑左下角依稀可辨的“言顺”(我小爹参军前的名字)二字,77岁的小姑奶像一个委屈的孩子肆意大哭。 2022年冬日的某个黄昏,小姑奶在重庆的家中安然离世,享年93岁。小姑奶去世时手里紧攥一个镜框,那是她和小爹在上海读书时的合影。 大伯说,那年小姑奶来自安徽,他和我父亲曾小心地提议,待小姑奶百年之后,由我们吴家人向政府申请,把小爹的遗骨从四川迁回安徽老家,将他俩一起合葬。小姑奶听了,眼睛闪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来,幽幽地说,那样不妥,我毕竟不是振斌的妻子,再说他是为了天全人民牺牲的,就让他留在天全吧,那边山好水好人也好,回头我也在天全的公墓买个位子,我要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大伯说到这里,一度哽咽。 没有风,午后的太阳光轻柔地照在大伯家的庭院,我们每个人的肩膀都披了一层暖暖的金黄。 那思冰呢?她不是李小娥老婆婆的女儿吗?婆婆的丈夫现在哪里?一个正读初中的晚辈好奇地问。 大伯鼻子一酸,抬头望天。许久,他才长叹一口气。 李小娥终生未嫁,思冰是她抱养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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