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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畏友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4年04月18日    来源:皖西日报

  程耀恺

  所谓畏友,就是那个让你有点惧怕又有点亲切的人。这样的朋友,人的一生中,大概不会遇上太多的吧,对我来说,一夔足矣。
  上世纪50年代伊始,一个县通常只有一两所中学,乡镇学童如我者,小学毕业,便开始离家求学。初中一年级,一般是泾渭分明男女分桌,之后略有所松动。我的同桌姓朱,城里女孩,一眼望去,像是小桥流水斜风细雨中的一剪红梅,通体洋溢着逼人的优雅。开初,她的起坐行止,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这让我颇为不爽。两人间似乎逐渐形成一座无形的墙,畏惧的种子,同时静悄悄地埋进我的心灵深处。
  同学中,不止男女,还有城乡之别,城里同学走读,乡下同学住校,慢慢地就构筑起风格迥异两种气场。城里同学乘散学途中,肆无忌惮地嘲笑另类们的清寒与迟钝,而宿舍则成了我们描摹对方滑稽可笑的场所。从四面八方捕捉到城里同学的背景信息,哪怕一爪半鳞,一经汇拢,便也丰富多彩起来。我也因此对同桌的家境,略有所闻。久而久之,我竟然欣赏起同群中弥漫的那一股小农式的精敏与自负。
  因二姨家住在城里,没多久我就搬去寄宿。二姨家在火神庙台的东南侧,岂料同桌她家,竟在靠东的另一条巷子里。城里同学并不因我改变了住处,慷慨接纳我为伙伴,我呢,为了保持一种孤傲,倒也乐意独往独来。
  秋风一吹,细雨不期而至。有一天我忘了带伞,只好顶着书包拼命跑,透过雨帘,蓦然见到同桌的身影,撑着油伞,伫立街头。她回眸一笑,不知是瞧我狼狈抑或心生怜意,说:过来吧,伙着打!我本想谢绝,却因心中埋藏着畏惧的种子,便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随她穿街越巷,只是觉得周身不自在。回到火神庙台,好一阵子,还觉得被那把油伞罩着。
  入冬前的一个晚自习,她递过来一张字条:“棚场那一带又窄又暗,怪怕人的,我们一道走吧。”在她,不是商议,也算不上祈使;在我,第一反应是:跟女生同来同往,壮夫不为!但时候一到,还是像有条绳子牵着,默默跟在她的后边,虽然,总保有两三步距离。月色清丽的夜晚,偶尔也相互递上几句话,比如问她:城乡有差别吗?她说:这里就么大,也算城!往外走不了几步,就能见到稻田,除了南北两座城锥子,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吧。我跟你们一样,讨厌那股子夜郎自大的俗气。这大概是我听到最对味的一句话了,从此,那堵无形的墙,即刻冰消雪融了。
  此后将近一年半,我总是陪着她,穿过路灯闪烁下的九拐十八巷,风雨无阻。
  1956年春上,我们读初二下,学校迁了新址,校园里却爆发流感,我亦身染重疾。二姨不让去教室上晚自习,可我放心不下她一个人走黑路,因而不愿缺席。有一晚,下自习的铃声甫响,她让迟走一步。待教室空了,她端出一只搪瓷缸,揭开盖,满满的一缸酒酿。她催我快吃下去,能发汗,别磨蹭了,这东西比药还灵验。又补充说,家酿的,不花钱,明天还有哩。吃完酒酿,我恍兮惚兮回到火神庙台,糊里糊涂地纳头便睡,果然大汗淋漓。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我也病去如抽丝。疫情消遁之后,她异想天开地要荡涤我身上的土气。于是,领我进京剧院、看篮球赛、趟淠河湾、游桃花坞、登北门塔、访小华山,就像给我补课似的,而她则俨然以教练为己任,乐此不疲。我猜她是想让我与城里同学一样,不光会读书,还要会玩,自是感激她的良苦用心。只不过,她的目光一如既往严厉,一副大姐大作派,我又似乎被注入莫名的张力,生怕举止失当,难免提心吊胆。
  少年时光倏尔远逝。高中与大学,我们分别在不同城市就读,此间人海沉浮,有不尽的悲欢离合。自从踏进社会,在这艰难的人生旅途中,我开始寻觅能朝夕相伴的人。每每会把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畏友,在心底作种种比较,直到有一天,方才明了这样的比较,是多么无助于事,遂将往昔作为一页翻了过去。
  80年代初,我曾短暂回故乡工作过。一打听,方知同桌在四中任教,据说因为父亲是旧政府官员,她吃了不少苦头,于是匆匆造访。她以淡淡的微笑,迎接我这个不速之客。在她的微笑中,我看不到丝毫的伤逝与苦楚。我明白,她是从苦难的岁月中,从容地走过来的。她身上,不独保留普通女人难以企及的优雅,还多了几许平和静穆,也正是这种优雅与平和,依然让我隐约感受到无以言说的亲切与紧张。
  往后,岁月飘逝,彼此彻底从对方的生活中消失了。但记忆的溪流,会时不时从天地间漫过来,并将我的身心漂浮起。浸泡在记忆的清泉里,那几分畏惧几分亲切,照旧忽隐忽现,似有若无。这时我就想,唉,人到底有没有来生呢?来生的同桌,还会是我的畏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