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肢
皖西日报
作者：刘平
新闻 时间:2024年04月18日 来源:皖西日报
刘平
杆子爷五十六岁那年秋天就有了一口黝黑发亮的楠木棺材。这里的老人都喜欢提前为自己预备一口棺材,不过喜欢归喜欢,那还得看条件。有条件的,就能预备上,家境贫寒的,就只有羡慕别人了。
棺材也有好的次的。麻柳、桤木的,就次。杉木、柏木的,就比较好。上等的是楠木。谁都想有一口楠木棺材,但不是谁都能有。
村里,就杆子爷有。而且还早早就备下了。村里人说:“杆子爷好福气,这辈子值了。”因为这,杆子爷在村里很有面子。
杆子爷的楠木棺材是大儿子大槐打的。杆子爷是村里手艺最好的木匠,两个儿子的木匠手艺都是他传授的。这里的风俗,除了无儿无女的绝户,手艺再好的木匠也不能自己给自己打棺材,那让人笑话。杆子爷本想让小儿子小槐打的,小槐比大槐有灵性、手艺也比大槐好。但八年前的那个冬天,小槐离开家就再也没有见过人。
至今杆子爷还很后悔,那天为啥要让小槐去大塘买锛锄呢?六十多里路,兵荒马乱的。其实村头铁匠铺就有锛锄卖,可杆子爷做木工活讲究,非要用大塘的锛锄,那里产的锛锄很有名。要出去办啥事杆子爷总喜欢让小槐去,因为他有灵性,脑子好使。大槐憨实,他有些不放心。但杆子爷没想到,那次小槐一去就没回来。
杆子爷叫大槐往大塘方向去过几次,可都没有找到小槐。杆子爷有些不放心,又亲自去过三次,也没有小槐的音讯。一年年过去,还是没有一点小槐的音讯。有人问起过杆子爷:“有小槐的消息没有?”杆子爷摇摇头说:“唉!不晓得死在啥地方了。”杆子爷猜小槐十有八九是没了。
小槐离开家时,才十六岁。
自从小槐不见后,杆子爷就一直心存愧疚。其实小槐不是他亲生的,是那个冬天在村头铁匠铺的炉子边捡回来的。那年,小槐也就三岁的样子。那个冬天很冷,小槐的两只耳朵都生了冻疮,左边的已经溃烂了。好了以后,左边成了缺耳朵。杆子爷把小槐当亲生的养,辛辛苦苦拉扯了他十多年、教他木匠手艺,本想再过两年就给他娶一房媳妇的,没想突然就不见了。
有时候,杆子爷想起小槐就黯然落泪。大槐两口子劝他:“爹!您别伤心了。也没有准信,说不定小槐还活着呢。”
杆子爷抹一把眼睛,说:“这么多年了都没有音讯,还活着啥。兵荒马乱的。”
大槐说:“爹!您还是要想开一些,或许是小槐跟我们的缘分尽了……”
杆子爷又抹一把眼睛,说:“唉!都怪我,不该让他去大塘。”
这年秋天的一个黄昏,一支八路军队伍在村东野马坡跟日本人干了一仗,枪炮声一直到深夜才歇息。天亮后,一些村民去掩埋八路军战士遗体,杆子爷和大槐也去了。杆子爷发现,日本人和八路军都死了很多人。
“爹!小槐、小槐……”杆子爷正埋头挖坑,突然听见大槐的声音。杆子爷丢下锄头跑过去,一看左边那熟悉的缺耳朵、那眉眼,顿时瘫坐在地上。
小槐身穿八路军服装,手里握着一把王八盒子。
把小槐的遗体弄回家,杆子爷亲自给他净了身。“把楠木棺材给小槐用。”杆子爷对大槐说。
“爹!那是您的……”大槐说。
“给他用!”杆子爷说。顿一下又说:“只有他才配!”
看着安静地躺在楠木棺材里的小槐,杆子爷的心一阵阵疼得发颤。小槐的右腿齐膝盖被炸没了,只剩下大腿桩。杆子爷像是对大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小槐去那边也要打仗、也要杀日本人。少了一条腿,咋打仗、咋杀日本人啊?儿啊!你别担心,爹给你做一条腿。”
量了尺寸,找了一截木料,拿出木工家具,杆子爷开始划线、下料。大槐说:“爹!我来吧。”杆子爷说:“我儿的腿,我亲自做。”
黄昏的时候,一条膝关节、踝关节都能活动的右腿终于做好了。杆子爷双手把木腿小心地放进棺材里,小槐看上去又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这时候,憋了一天的杆子爷,才趴着楠木棺材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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