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淤
皖西日报
作者：胡先友
新闻 时间:2024年03月07日 来源:皖西日报
胡先友
爹双脚戳在淤泥里,身稳如山。呸口吐沫在手心搓搓,挖起一锹泥,身子顺势扭动,那块黑泥来不及翻身,便以一个优美的弧线飞上塘埂。一条手指长的泥鳅慌慌张张从那锹泥土里逃落下来,我就站在塘埂下,眼尖,赶紧伸出兜笼去接,一个趔趄,险些将兜笼里的收获泼出去。爹笑着伸出长锹,铲起泥鳅递过来。
兜笼沾着黑稀泥,老沉了,里面的黄鳝、泥鳅们气急败坏吐着泡沫在乱窜。年前冬闲,爹带着我们在清理池塘淤泥,那黑色淤泥一锹切下去,油亮闪光。
腊月二十四,村里起年鱼。家门口的池塘原先年年都能养出许多肥美的鱼,几十户人家每户都能分十来斤。自从电鱼人出现,白天电,晚上偷,加上池塘淤泥沉淀,慢慢变浅,鱼也越发稀少。早上,队长请人来起鱼,两位师傅在池塘里打猛、晃荡、拉网,声势浩大,吭哧吭哧逮了半天,手冻通红,每家才分到两条斤把重看鱼。
爹递给队长一支玉猫烟,说塘浅养不住鱼,这样下去明年连看鱼都吃不上。队长吸口烟,眼神忧郁,问老胡你看咋办?爹说这塘是好塘,不能叫淤泥填满,得挖。队长说现在到了年拐,家家都忙过年,大冷天的,哪里叫得动人出勤啊。爹说,队长你想办法把塘水抽干,我来清淤。
队长说,老胡你可要想好了,现在上工,不记工分,没有报酬。爹说,干塘后小鱼小虾大伙分分,但是这一塘淤泥得归我。队长笑说好好好,你清的淤泥当然归你。队长觉得我爹是个干事的人,便许诺来年可以多分我家几条鱼,然后找来两台水泵,通上电哗啦啦往沟里抽水。塘浅泵有劲,半天工夫,塘干见泥,多少能捉点小鱼虾,村人又喜笑颜开地分了。
水泵抬走,冷风嗖嗖,湿漉漉的塘埂上只剩下我爹在转悠,他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我家八口人,有近十亩薄田。只是孩子们多,读书上学,穿衣戴帽,举手抬足间都要花费,爹娘愁白了头发。吃饭的多,干活的少,庄稼长得歪歪扭扭,打不了多少粮食,原因在于缺乏底肥。没钱买肥料的爹见门口多年未清的一塘好泥,肥得冒油,不正是上田的好肥料嘛。爹回家,把大小孩子叫过来开会,准备干到年三十,起早打晚,一塘淤泥估计能挖完。娘说淤泥里有黄鳝、泥鳅,搞好了够我们家过年吃。好久不见油水的我们顿时来劲了。翌日一早,家人们穿上雨鞋,带上铁锹扁担粪箕,挖泥、铲泥、抬泥,挑泥,开始忙活起来。
果然如娘所料,淤泥里确实有黄鳝、泥鳅藏身,没了水一抓一个准。我个头小,铲不了泥,挑不了担,可我能抓黄鳝泥鳅。爹挖一锹泥,我就瞪大眼睛搜寻。黄鳝有豇豆长的,也有小孩胳膊粗的,尽管风吹脸庞,凉意袭人,可想到能打牙祭,乐得塘下塘上干劲十足。中午,娘将几条黄鳝和着一锅豆腐炖得喷香,有肉的午饭是欢快的。
下午,一家人正忙着,塘埂外来了几个妇女,七嘴八舌说这块是她家的泥,不能挖；那里是她家的,不许碰；还说你老胡家挖集体的塘泥损公肥私,肯定不行。几个女人将塘埂上的树桠扯下,扔到塘泥上给自家圈地占位。渐渐的,人越聚越多,整个池塘被树枝占了一大半,仅剩下我家门口一小块。
这清淤活还怎么干?我娘放下泥担子,说我家老胡挖泥清塘是经过队长同意,怎么就损公肥私了?大冷天抽水,你们不见人影,抽干水你们都跑来分鱼虾,现在挖泥你们来阻拦,早干嘛去了?
领头的张光头家女人手里扬着树枝,说表姐你别激动,集体池塘人人有份。你挖到塘里黄鳝泥鳅,也属于大家的,想独吞我们是不答应的。平时文弱的娘大怒,喊一声我家不稀罕,便跳下池塘,夺过我的兜笼爬上岸,揭开兜盖就往水沟里倒,几条黄鳝、泥鳅争先恐后滑入水里,没了踪影。塘埂上的女人们一时呆住,唏嘘不已,叽叽咕咕一番才慢慢散去。
爹眉宇紧锁,蹲在塘埂上一根接一根吸烟。
队长闻听,来安慰我爹,说乡下妇女眼皮浅,你只管清理你家门口的泥。话毕,气哼哼走了。
兄弟姐妹们干活时热火朝天,出了汗猛一停下来内衣贴脊梁,站在塘埂上牙齿打颤,冻得索索发抖。老三怒目圆睁,嚷着这活又冷又累不干了,回家。爹说,说好的清淤,咋能遇到难事就打退堂鼓呢。塘清淤了,明年就能多打粮食,吃到大鱼。话虽这么说,可我好不容易抓到的黄鳝泥鳅,被娘抛到水沟里,心疼得眼泪汪汪。
爹的话,我们听。继续挖泥,担泥运到水田里。淤泥实沉,一担各上两锹,百十斤分量压得哥哥姐姐龇牙咧嘴,沉默替代了原先的欢笑。两天后,我家门口的塘淤泥清理完毕,水田里也长高了一截,可我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气。
队长见门口的塘泥挖出大半人深,四四方方很惹眼,成了样板。对我爹说老胡,若是池塘都能这么深挖,来年蓄水不愁吃鱼。又挨家挨户喊人来开会,清淤。那些人家都变卦了,嫌冷怕冻,说什么也不肯下塘,表示塘里的黄鳝泥鳅不要了,还是让老胡家清淤吧。队长拉下脸说红口白牙,讲话哪能反悔呢,谁占谁清。不清淤的话,来年一条鱼也别想分到。男人们脸红,天寒地冻下塘搞一身泥,怪自家女人多事,骂骂咧咧回家。
翌日一早娘开门,见门口摊着好几袋包心菜、萝卜等蔬菜,却不见人影。正疑惑,赶牛路过的二爷说是几个女人拎来的。娘见池塘里的那些占位树枝没了,明白了咋回事,心里也舒坦了。清淤活继续干,只是娘吩咐我将抓到的黄鳝泥鳅都养在水缸里,一条也不许吃。
队长见我们一家人整天清淤,累得疲惫不堪,想办法从邻村借来两辆拉土小推车,叫上几位壮汉,一起加入清淤作业。到了腊月二十九下午,一塘肥泥清理完毕。爹掘开水沟,清水欢快地流进池塘,也流进我们沉闷的心田。队长笑,一塘好水啊,来年有鱼吃；爹也笑,一塘好泥啊,来年兴庄稼。
烟花璀璨,鞭炮声声,就要过年了。娘的眼角里满是喜悦,和爹抬着半缸收获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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