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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龙门阵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4年03月07日    来源:皖西日报

  张薇

  春节将近,在外的人陆续回来。四个人,三男一女,刘、王、孙、小曼,从玩泥巴到十七八岁,后来风吹柳絮各奔前程。也没走散,每年回乡聚一次,喝顿酒,唱K、转场夜宵。
  相聚,是记忆重现和稀释乡愁,车轱辘话来回说,宴饮、K歌、夜宵,有人对时间流逝恐惧,喝醉之人躺下与死亡无异,在K歌嚎叫中挥发酒精,渐消化的胃便有虚空感。夜宵路边摊,红棚子灯光招摇,前几年夏夜有粗金链男、妖冶浓妆女,排档菜色粗糙可疑,老板在瞌睡与赚钱间挣扎,烧烤味和啤酒瓶在空中碰撞,纹眉如卧蚕的女子手夹香烟,高喊老板再拿一箱啤酒,脸上油光泛滥、妆容模糊。
  今年不同,四人酒喝得不多,说现在谁还去唱K?唱来唱去是老歌,吼得脸红脖子粗,包厢里灯光迷离,头顶闪亮、肚子前凸,自己先觉得没意思,到了保温杯枸杞的年龄了。
  小曼,早先笃定独身,曾有个规模不小的教培机构,鼎盛时策划欲上市,她妈原先催婚,眼见女儿事业如火如荼,改口“我女儿做大事的人,怎能让家庭困住?”在上市画饼中,她遇见一优质男,冰心融化。几番纠缠,被情所伤,不会水的人差点溺亡。这里一草一木、风和雨,都在提醒她一场中年火烧连营,差点烧到骨骸全无。她躲进禅修冥思几昼夜,心中块垒豁然放下,下山火速出售教培机构,不久即有人接盘,又卖了自己房子,准备提前退休,换个地方休养生息。谁料半年后教培灭顶、房价下跌,她高位套现,业内人连连叹服她先知先觉。
  小曼擎了高脚杯杯柄,半杯红酒荡漾,红晕满脸。刘心里空空的,趁酒劲舔道:“小曼,你考虑下我怎样?”“打住,我不想当后妈,不婚不育保平安。”
  小曼曾带男友回来,在酒桌上,刘立马大舅哥附体,酒过五味大着舌头,把男友肩膀拍得啪啪响,谆谆教诲:小曼就是我妹,你要对她不好,我饶不了你。来,扫一下加个微信。
  小曼男友成了前男友,他躺在刘的好友里像一个戳眼的墓碑。小曼是刘的女兄弟,前男友当然是衣服,还是过季衣服。刘一想,和他不同城不同行,便删了。
  王和孙各自说自己的一年,走同样路线,上同样的班,偶尔圆滑,偶尔峥嵘,和天气一样,晴晴阴阴复晴阴。
  小曼说今天别打牌了,找个茶楼聊聊天。四人坐定,茶水果点上来。我们摆个龙门阵,每人讲一个故事,自己的,别人的都行。大家笑起来,像小时候开故事会。
  刘说,那我先讲,你们别笑话我。他“咳咳”清嗓子喝一口茶。我和儿子他妈离后,别人介绍几个,我都没相中。有次我在三亚参加行业培训,半休闲性质。遇到个邻市的女孩,之前就认识,她入行晚,我们常网上交流,她崇拜我,开玩笑叫我师傅。这次见到她,突然感觉不一样。
  孙拍拍刘的肩膀,你小子春心荡漾。刘笑着说:连着两晚我们在海边散步,逛夜市,去网红店排队宵夜。刘摸了一下耳朵,像那年的风刚吹过他耳畔。哎,你们不知道,海边的她多好看,淡黄色吊带裙,浅棕色头发垂在雪白肩膀上,蕉风吹过,头发耳环在美人坑里打秋千。她脱了细带凉鞋,露出车厘子红的脚趾,笑着跑在沙滩上,每一步都踩在我心上,真真个妙人儿,唉,我心软话多了。小曼笑道:老房子着火了。王笑说:气氛都烘托到这了,拿下没有?刘道:别急,听我慢慢说。第三晚,我们距离更近,无需明说的吸引与纠缠,从说话到肢体语言都褪了陌生感,到她说上句、我接下句的状态。小姑娘第一晚拉我手,第三晚挎我胳膊,像百灵鸟,叽叽喳喳说不停。她刚分手,我这大叔妥帖的润物细无声很得她心,什么叫呼之欲出、水到渠成?这就是了。
  街心公园,广场舞大妈刚散场,喷泉音乐像羽毛钻心撩拨。我打小不吃冰淇淋,买了两支甜筒,甜到心里,真是最难忘的晚上。哗啦啦下起暴雨,我们跑到附近门厅躲雨,抬头一看是个酒店。我笑着看她,她笑吟吟看我,秒懂。我出门前有心思,身份证揣口袋里。前台是个长得不错的小伙子,他说:先生,您的身份证。我回答好。我手伸进口袋,没摸到,明明记得带了。摸遍所有口袋都没有,我尴尬地说,忘带了。匆匆拉她出去。复盘出门每个动作,想起来了,换鞋时我放在水台上。她不说话脸黑下来,飞快甩开我的手,跑到路边拦了出租。打她几个电话,根本不接。第二天她像从不认识我,我跟她解释,结果发现她把我拉黑了。男人的自尊也是自尊,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王笑弯了腰,一口茶喷在地上:哈哈哈哈,你,你,你这个倒霉家伙,临门一脚,才发现脚下没球。
  小曼卷着丝巾,缠满手指又松开。我来讲一个,我同学婶婶的故事。婶婶年轻时有个男朋友,是她同事,两人爱得死去活来,但婶婶父母不同意,她家几代干部身份,经济宽裕,男朋友家,寡母带几个还在上学的孩子。婶婶妈骂她:你嫁到他家当老妈子?你工资全贴了都不够,他家是个无底洞。——爱情越反对,火烧得越旺。婶婶喜欢看书,觉得自己是名著中为爱不顾一切,誓和家庭抗争到底的女主角。她爸一看阻拦无效,把女儿调到下面乡镇,婶婶还是不让步,后来男朋友辞职去南方,此后再没联系。
  一晃几十年,婶婶丈夫去世了。在同事孩子婚宴上遇到前男友,闹哄哄的人群消失了,婶婶一口也吃不下,从前的白月光洒在桌边,明晃晃照着婶婶,前男友也不错眼珠看她。聊过知道,前男友也丧偶。同事说:你们不要辜负了现在,从前的遗憾补回来。双方孩子也明理不反对,婶婶和前男友鸳梦重温,十天后领证。
  刘说:哎呀,真好,这简直是《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国版。
  小曼慢悠悠说:爱情是最好的美容品,少女的娇俏爬上婶婶眉眼,两人执手相看泪眼,刨根问底唠叨不停,从前没说完的话,一场为何没看的电影,相互补充验证每个细节,又哭又笑,剖析一个个瞬间心理。宛若梦中,时间之河倒流,千帆皆过尽,梦中人在眼前,蜜里调油。叙好别后离情,老头对婶婶说:有你的风景最美。两人退休金不菲,老头对婶婶也大方,几年里带她游了二十几个国家。老头喜欢摄影,拍了婶婶在樱花、蓝楹花树下,在非洲、在冰岛,老闺蜜们把婶婶旅行路线当指南。逢年过节,老头给双方儿女红包都一样。婶婶的孩子说她前辈子拯救了银河系,夕阳红,红得发紫。
  欢愉的日子快如闪电。三年后婶婶得病瘫痪,一个喜欢到处跑的人困在床上,心里很萎靡,老头尽心尽力服侍,还找了保姆。这样过了两年,老头忽然和保姆搅到一块,要和婶婶离婚。婶婶没任何挽留,答应了。
  刘说:如果老头瘫痪呢?婶婶会不会离开他?小曼说:谁知道?也许不会吧?人性经不起考验。
  孙说:该我了,我想想讲什么。嗯,我表哥的故事。他是个包工头,带一帮农民工辗转工地。去年春节前工人工资发不了,他欠人的人欠他的,一团乱麻。工人等着拿钱回家过年,堵在他家门口,又拉横幅又嚷跳楼。他在外要账,各种焦头烂额、做小伏低求爹爹拜奶奶,最后要回大部分欠款,够发工资了。大年二十九中午,他从银行取款出来,准备下午发工资。那天大雪纷飞,他上车发动,雪片纸钱一样扑在玻璃上,不知怎的车一滑,撞上路边一根电线杆,电线杆倒下来,把车砸得扁哒哒,碰撞声像开业的礼炮,震得人心头发颤,四周人围过来,在雪地上围成一个巨大的圈,我表哥当场死了。后来鉴定不是电线杆致命的,是猝死。
  孙讲完,和刘、小曼都叹了一口气。王不胜酒力,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刘推了推他:哎哎,临到你讲了。王嗯嗯了几声没醒,伴着鼾声,他的鼻息有节奏地喷在面前水杯上,杯壁一会蒙上水汽,一会又散去。小包厢的吊灯垂下来,光线喝醉一样水汽氤氲恍恍惚惚,给四人镀上一层古旧的光晕,他们也像一个遥远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