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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窑的故事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4年02月01日    来源:皖西日报

  韦国华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老家金寨县三合中学读初中。教化学的汪显茹老师,课讲得非常好,其中她讲的碳酸钙(石灰石)的化学反应及其化学方程式,50多年过去了,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碳酸钙(石灰石)加热千度以上后,会分解成氧化钙(生石灰)和二氧化碳(气体);
  氧化钙(生石灰)加水产生化合反应后,又会合成氢氧化钙(熟石灰)。
  石灰是工业、农业、环保、建筑和卫生等方面不可缺少的材料,用途十分广泛。这项知识我之所以记得很牢,是因为我们银冲生产队就烧石灰。
  烧石灰,是我们生产队及周边银岭、小龙、文明等多个生产队的主要副业,且有百年历史,从那些几十米深、巨大的石灰石矿坑就能得出证明。我们老家那一带的大山里,有大量的石灰石矿,不知道我们祖辈是怎么发明烧石灰技术的,这项技术给我们那崇山峻岭中缺田少地的乡亲们带来可观的经济收入。
  石灰窑都建在颇陡的山坡上,高一般在六米上下,全部用有棱有角的石块垒成,正面石墙的下方朝中间凹进去一个填柴口,窑肚子里是一个似竖起的腰鼓之形、上口和下底小、中间大的空间,用来砌填石灰石,且内壁四周被糊上厚厚的黄泥,用来收笼火焰。烧一次窑,需要10万斤干灰柴。每次烧窑前,出动全队男劳力,像剃光头一样把全队的山几乎砍个遍,只留下松、杉、枫、板栗等大树,灌木丛全部一扫而光,捆好后放在山上晒干,然后运到窑边的堆柴场,码成几座小山似的大柴堆。我逢周末或学校放假在家遇到有下灰柴的活儿,为帮母亲挣工分我也常干。只是因为我体质较弱,人家壮劳力每担灰柴能挑二、三百斤,黄栗树做的、两头钉上铁尖头的肩担压得弯弯的,我只能跟队里那些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们一样,最多每担挑上十梱、170斤左右的灰柴,颤微微地下山。
  烧石灰窑,真不是人干的活,从开始到结束,三天三夜得不到休息,年轻力壮的人被累得疲惫不堪,身体瘦弱的累得倒在草窝里爬不起来。
  开始烧窑了。每家只给出一个劳动力,因为烧窑的工分是平时出工的好几倍,生产队长不会让高工分都给家里劳动力多的某一家挣双份,这样显得公平。父亲在县城工作,不能回家来烧窑;哥哥在部队当兵,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在家烧窑了。母亲舍不得那150工分,只好让在双河念高中的我请假回家来烧窑,不然那高工分就挣不到了。至于给窑蛮子(我们老家习惯称烧窑的男人为窑蛮子)们做饭的厨子,也是由各家会做饭的男人或女人轮流干,同样也表示公平。我母亲也轮到过几次,每次也能挣到150工分,白天、夜里都得做饭,连续干三天三夜,辛苦劳累程度也不亚于那些窑蛮子。
  烧窑是分班进行的,两个人一班,一个打火叉,一个填灰柴,打火叉活重,两人轮流干。全队十几户人家组成若干班,各班不分白天黑夜轮流上阵,每班烧完上一班搬运来的60梱灰柴后,再搬运60梱给下一班烧。因为我是体弱的中学生(在校学习很难吃上一顿饱饭),打不动火叉,那些壮劳力大多不愿跟我一班。外号叫“丁神仙”的远门亲戚丁庭林,他瘸了一条腿,壮劳力们也不愿跟他一班,他只好带着我烧窑,并一直由他打火叉。我哥哥当兵前只有16岁,也是他带着我哥。我母亲至今提到此事,总对早已去世的丁庭林有感恩之情。
  丁庭林虽年长于我,但按辈份他还比我低一辈。他自己是残疾人,却还要照顾我这个年轻的表叔,一直由他来打火叉,我只负责填柴。我跟大伙一样,戴着队里发的线手套——空手会被柴梱里的荆棘划烂双手,用双手掐住一梱灰柴,举到火焰不断喷出的填柴口,然后将支拉八叉的根部从四面按进由四块方石砌成的方形填柴口内。丁神仙双手一前一后将三、四米长的铁火叉轮起,一下叉住柴梱的腰部,猛力一推,“嗞啦”一声,将一大梱灰柴送入火膛,顷刻间火膛内“噗”的一声爆燃起来,红火苗迅即蹿出填柴口,将戴着破草帽的我的脸颊烤得通红,火辣辣的疼痛,全身上下大汗淋漓,黑灰水从头上一直淌到脚下的草鞋,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湿透;同时,火焰迅速窜上窑顶,在堆成圆锥形的石灰石上卷起七、八米高的火焰和几十米高的黑烟,此时便能闻到一股股从那些烧红的石灰石中散发出来的火药味。
  讲到火药味,就得讲一讲那些石灰石是怎么采来的。那时没有钻探的能力和技术,只能在山林里寻找冒出地面的点点石灰石矿体,然后挖去周边的泥土,用大铁锤和钢钎打上炮眼,灌进土制的黑火药或买来的TNT炸药,安上连着导火线的雷管即可放炮炸石。放炮工点着导火线“嗞嗞”冒出白烟后,立即边吹着铁哨边高呼“放炮啦!放炮啦”,接着迅速奔跑离开,躲到安全地方。几十秒后,一声巨响,那巨大坚硬的白石头被炸得四分五裂,一些小石块被炸上了天,落在周围的树林或田地里,或“噼里啪啦”或“嘭嘭”作响。然后窑工们用八磅大铁锤将那些裂开的上千斤、数百斤的白石头锤打成几十斤重以下的小块,用独轮车吱吱吜吜、一车几百斤地推到窑顶,整齐地堆放起来。再由技术高超的老窑工用这些白石头按赵洲桥式的建造原理,在窑膛底部砌出一个半球形的空间留作填柴燃烧。堆砌合棚后便由粗壮工们将剩下的白石头从窑顶朝窑膛里扔进去,最后在窑顶码成一个尖顶的圆锥体状。
  窑蛮子们的伙食肯定比在家强多了,每顿都有冻肉、豆腐和蔬菜,冻肉是从供销社买来的。所谓冻肉,是那种埋在盐堆里、多年腌制的毫无血色而泛白的咸肥肉,放在今天,早被市场执法部门作为垃圾肉没收、销毁了,而八十年代前能吃上这种“垃圾肉”的,也算是有钱的户子了。我这个体弱的中学生,因为每隔两小时就要顶班一次,填完60梱灰柴,累得瘫卧在茅草堆里,饭吃不下,只能喝一些水,就想永远躺在那茅草堆里不起来。
  当窑膛里灰柴燃烧后红通通的麸煤(细木炭)积满了,并从填柴口崩落、火星乱窜而无法继续填柴时,就要打开填柴口下方的除炭门,用特制的铁耙锄将膛内通红的麸煤给耙出来,用水浇灭,推到一边。然后再以石、黄泥封好炭门,继续填烧。此时队里各户的老人、妇女、小孩便用箩筐将麸煤一担担地挑回家,用于冬天的取暖。
  经过三天三夜的劳作,随着窑顶那“圆锥”的坍塌,石灰烧制完工了。三天三夜没洗过头也没洗过澡的窑蛮子们,从头到脚被烟熏火燎黑乎乎的,个个像非洲黑人,只能看见他们两只眼睛在转动。于是他们个个提一大木桶清水到窑顶,用火钳夹几块未烧好、发烫的石灰石放进桶里将水加热,脱光衣服,目中无人地撩洗起来。路过的女人们撒眼看到,“噗嗤”一笑,即刻以手半捂脸面,加快步子逃走了。我这个高中生,比他们害羞,不敢公开裸露身体,拎起自己脏兮兮、被灰柴挂烂的衣裤,回家里洗去了。
  到了二十世纪末,封山育林、水土保持、保护生态环境的意识日益增强,我们老家大别山区那一座座石灰窑先后被关闭、拆除。代之而来的是城市里先进的工厂机器化生产石灰。先辈们用他们创造的古法烧制的石灰,既为自己增加了副业收入、改善了贫穷的生活,也为新中国初期几十年的各项建设事业提供了必要物资,做出了一种独特的贡献。这种贡献,我还没有发现在影视广播里有反映、在报刊上有记载。那我就把这些逐渐被人们淡忘的往事,记录在我的文字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