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二题
皖西日报
作者:张建春
新闻 时间:2023年12月14日 来源:皖西日报
张建春
栽 树 老维炯栽了一辈子树,在岗头上栽了一辈子树,也把自己栽在岗头上。 岗是荒岗,高高的,铁样硬的黄板泥,长草也是稀稀拉拉的,风一吹就枯了、折了。老维炯就在这岗上栽树。 岗头树不好栽,栽上十棵,有两棵活算是好的。老维炯不信这邪,年年栽。老维炯对人说:这岗头原是长树的,不然,咋叫松岗。岗叫松岗,带个松字,让老维炯有了把树栽下去的理由。 老维炯还不带老时,村里老人对他说:什么松不松的,有故事。故事是说曾经有一读书人,四处游历,到了草稀风邪的岗头,大发感慨,挺着瘦瘦的腰杆,大声吁叹:立如一杆松,方站稳。读书人乃被贬官之人,却有好名声。岗因此得名,松岗,立如一杆松的岗头。 年轻的维炯记下了“立如一杆松”,幻想着岗头上立着一杆杆松,铺天盖地的松。 维炯最早在岗头上栽树也就十五六岁。家人们下田干活去了,维炯没事,拖锹上岗头。岗头上有野兔和鸟雀,十五六岁还是玩的年龄。去岗头路上,维炯拣了棵楝树苗,估计是猪拱出的,维炯随手带上。岗头上荒凉,无事的维炯挖坑,坑难挖,铁锹扎进黄土,要费大劲,但维炯还是把坑挖成了,把小楝树栽了下去。黄土是呈粉沫状的,手一扬贴天飞呛人。定根无水,维炯撸撸裤子,撒了泡长尿,亏是大尿让小楝树喝泡了。 小楝树是松岗上栽下的第一棵树,也是方圆上百亩岗地上的第一棵树。 村人把地看得重,却独独放弃了松岗,水上不去,种啥死啥,荒开了也是白开。松岗就没有管、没人问,百年、千年地荒着。 维炯栽下了一棵树,能活吗?到了初夏,维炯又拖锹上岗,想起春天撒下的一泡长尿,没有多找,小楝树活着,高于尘埃,高于稀拉拉的草,绿绿的,连带着周边比别处绿。维炯大叫:树啊,楝树啊!还想叫什么,维炯不知道了。 第二年春天,维炯心中痒痒的,在村庄周边挖了一小堆椿树、榆树、楝树苗,它们都是自生的,和草一样。维炯要到松岗上去栽下它们,维炯心中有了大树林,椿树林、榆树林、楝树林,一应开花飘绿的林。 树栽得艰难,十六七岁的维炯有一把力气,可也闹得一手血泡。树栽下了,维炯的尿有限,提水太远,树的定根水浇得潦草。 维炯很是失望,栽下的树没活几棵,活下的也蔫蔫的,绿得暗淡。维炯开始时不时地对岗上跑了,维炯有了牵挂,好歹有那么几棵树活着。活着的树是维炯的庄稼,维炯当了事,当心中的要事。 之后的年份,维炯年年栽树,活上几棵,维炯就高兴,松岗上有树了,松岗开始有新的故事了。 维炯真正大规模在松岗上栽树,是在“包产到户”的日子。维炯包下了松岗,胸口拍得“怦怦”响,让松岗变绿,让一杆杆松真正立起来。 松岗上的树一天天多起来,维炯的腰一天天佝偻下来,不过有了个有趣景象,维炯栽树护树时,身后有了根尾巴,一个半大的男孩子,小仓。 小仓是维炯的儿子,是领养的儿子。维炯被树耽误了,维炯没娶上老婆,到了中年,有好心人给维炯送了个孩子,维炯把孩子养大了,老了能有个依靠。 维炯领着小仓栽树,让小仓把尿撒进小树的根底。维炯摘果子给小仓吃,松岗上有桃有李有梨了,果子先酸后甜,小仓满心喜欢。维炯栽树时就想,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小仓也要栽植。维炯陪着小仓栽树,陪着小仓修去树的侧枝,然后让小仓摘下果子,送给乡亲们。松岗无围墙,树上的果子一颗没丢失过。 小仓长大了,大了有了自己的主张,主张都在栽树上。小仓要栽新的树种,还要把岗下的水引到岗上,定根水,哪有那么多的尿可浇。 老维炯歪着头看小仓,不错,这棵树有料。小仓怎能没料,小仓去外地专门学过栽树,见过世面。小仓底气足,乡村振兴,松岗也要振兴。 老维炯还有个担心事,小仓嫑栽树和自己一样,一辈子一个人过。可担心多余,松岗林子大了,招来了吱吱喳喳的鸟,鸟们在林子的上空飞,落下了动听的歌谣。歌谣有爱情的,让老维炯脸红。 松岗的事做大了,松岗上立起了一杆杆松。有一天小仓问老维炯:咋想起栽树?老维炯半天才说:立如一杆松,松岗能无松?小仓一头雾水。 老维炯心中说:和农家一样,容不得地空闲着。还有就是干了件事,干着干着就松不了手。好日子来了,地都不会闲着。 桂花开 九十岁的老冠对女儿、女婿说,想去一趟他们的舅舅家,也就是老冠的内弟家。老冠内弟也七十大几了。老冠说,见一面少一面。 老冠的身体不错,生活能自理,中餐还能喝个几杯酒,老冠有信心向一百岁奔。 说是想去,老冠实际上是下命令。老冠是军人出身,命令一下必须执行。 老冠女婿驾车,女儿作护卫,老冠的内弟家在湖边,离城近百里的路。 一路好风光,农村早变了样,到处是景。老冠摇开窗户,吸吸鼻子,说:好香,金桂银桂香。说完不吭声,一个劲吸鼻子。秋老熟了,桂花开了,遍地桂花香。 女儿就着父亲的话,指着窗外说:全是桂花树,全是桂花开,真好看。女儿惊喜,倒不全是和父亲说的。 女婿不回头,也向老丈人介绍:环湖大道,是风景大道,湖被城包围了。女婿是公务员了解情况,也很得意,环湖建设者中,他是其中一份子。 老冠点头称是,说:好,好,好啊。老冠不简单,十六七岁参军,打过仗,经历过苦日子,功立了一大堆。老冠突然冒了句:新时代山乡巨变了,好,好! 女儿“哈哈”笑:爸不得了,还知道新时代山乡巨变。女儿是个作家,中作协把新时代山乡巨变作为重点创作选题。 老冠不理女儿,还是一个劲吸鼻子,吸得有些贪婪。 五十里的车程,不久就到了。 老冠的内弟、内弟媳早等在门前,一声姐夫喊,三个老人相拥在了一起。 老冠九十岁,内弟、内弟媳七十多岁,三人岁数加起来二百五十多岁了。银发、银须,泛着银色的光。 老冠的女儿、女婿忙着喊舅喊舅妈,忙着把捎来的礼物向家里搬。 老冠说:好几年没来了。 老冠内弟说:我记着,七年了。 老冠哦了一声,眼睛四处打量。说:变了,变了,都楼房,都别墅了。 内弟拉着老冠的手,说:看看,看看,真是好日子。 内弟告诉老冠,政府为老姓办事,危房翻建了,村庄作了整治,和美乡村了。老冠不停点头,打量了半天,说:好,比城里好。 内弟媳接话,说:姐夫,好就来住,家里房子多,卫生间、自来水、天燃气都通。内弟媳说得真诚。 老冠应声答:好,好。老冠知道内弟、内弟媳说的是实话,一抹大房子,也就内弟、内弟媳住着,孩子们奔城里去了。 老冠的女儿、女婿对舅舅家充满了好奇,某种程度还有些向往。舅舅家陷在湖光中,站在门前就能听到涛声,鸟成群结队飞落,花草在湖的润湿里,即便是秋天仍然是葱茏葳蕤。 一阵桂花香传来,老冠不禁又吸了吸鼻子。老冠抬头寻找,瞬间就锁定了高过楼顶的一棵桂花树。桂花树生长在后院里,是丹桂,繁星般的花开满了枝头。 内弟说:昨夜一场雨,桂花全开了。内弟媳说:姐夫,中午做桂花汤圆,你最喜欢。内弟和内弟媳都说得小心翼翼。 老冠移步去了后院,抚摸着桂花树,树算得上是老树了,老树新花,老冠抬起头,正好一粒桂花滴下,滴在了老冠的眼睛上,老冠眼一酸,落泪了。 女儿、女婿见状,递去了纸巾,老冠却不愿擦去挂在眼角的泪。 女儿、女婿都知道,桂花树和母亲有关。十多年前,母亲临去世前留下遗愿,要将城里家中院子的桂花树移去弟弟家,城里拆迁,树保不住了。母亲有一句话没说,老冠最爱吃桂花汤圆,桂花要是丹桂的花,新新鲜鲜的。 心中都明白,内弟、内弟媳、女儿、女婿不挑明,老冠也不说,就是靠着树,任丹桂一粒粒落在头发上,银发开花,朵朵灿烂。 中午吃饭,老冠坚持将饭桌摆在丹桂树下,边赏花边喝酒,边听近在咫尺的湖声。 菜丰富,有湖鱼,有公鸡烧栗子,有新鲜的蔬菜,还有一盆撒着丹桂的汤圆,香气升腾和桂花的香融为一体,它们本就是一体的,汤圆里的丹桂来自于飘香的枝头。 内弟、内弟媳举杯敬老冠酒,老冠举杯,湖风吹来,偶有丹桂飘落,竟一粒粒落进老冠的杯中,酒在杯中涟漪,桂香泛滥。 老冠颤微微地站起来,对着丹桂树,说:我们干杯,干杯。说罢一饮而尽。 老冠醉了,醉了的老冠指着丹桂说:那时桂花少,稀罕,现在遍地桂花开。 内弟、内弟媳、女儿、女婿抬头看花,也见一粒粒桂花落进自己杯中。 老冠走时,对着丹桂说:明年桂花开的时候还来,桂花汤圆好吃。 湖声四散,捎带着八月桂花香,飘呀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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