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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音如水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3年11月30日    来源:皖西日报

  流冰

  2002年刚到苏南就有老乡建议我说,混在长江三角洲,你最好学会吴侬软语。
  问何以然?
  答曰,少受富裕的苏南人歧视。
  很显然,这话是有道理的。只可惜,我在苏南工作多年,依然没能熟稔苏南腔。虽然话该如何说心里清楚,但出了嘴边就不是那个味了,如同唱歌,心里想着那个旋律,一旦出口调儿就跑几里地以外,让人家一听就说馊得很。
  馊得很,当然就不是苏南话。对此是否让人瞧不起?我倒没刻意在意过。既然说着别扭,索性就说土生土长的六安话,带着淠水的晶莹和清朗,说得利索,思维也像河流一样畅快。遇到实在听不明白的主,我就把语速硬生生地往“慢”里去调,结果说出的话,像是从一台电量严重不足的收录机发出的声响,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人在他乡,带着乡音流浪,走到哪魂都脱不开肉身,这是真的。茫茫人海,有了乡音,人就有了标签。往大排档里一坐,两句话一说,就有人望过来,“师傅,您是六安人吧?”生活就像一锅汤,此刻,明炉里仿佛平添了几节炭,锅里和心里顿时热腾起来。假如碰到老板也是同乡,那么就会受到较之其它顾客更多的关照,酒就喝得格外畅快,一边喝着一边还把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乡音纠集到一块儿,面对老乡,不管熟悉不熟悉,关于云露街、关于老淠河、关于月亮岛、关于火车站等等,等等,将憋屈在心头的乡情和乡音一古脑儿倾泻出来,醉就醉呗,多大的一个事呢?
  完了,伏在酒桌上甜甜地进入一个梦。
  20世纪90年代,苏南的经济发展进入了快车道,2000年以后,大街上人来人往,蚂蚁似的稠密。除了相貌服饰及肤色之不同,语言也特别杂芜,抛开外语不说,单说汉语,南腔北调的方言就几乎能囊括了一个泱泱大国。
  入乡随俗,本地话当然是主流。遇到同乡人占有一定比例时,那个地方的方言偶尔也会成为聚会语言的主宰。三五成群聚会,天南地北,熟识的带来陌生的,两杯酒一端交际圈子就有了扩张。人说,现在的市场经济说白了就是朋友经济,这世道不广交朋友哪成?于是,款款而坐,酒酣耳热。一投机,就觉得彼此格外亲切了,都哥们了,都肝胆相照了。可现实往往很残酷,一个电话打进来,瞬息就改变了眼前的一切,有人掏出手机接通后“呜里哇拉”说个不停,那个笑哇,那个双手比划哇,你硬是一句听不懂,傻子一样看着人家手舞足蹈。
  此刻,你觉得被哥们玩了吧?被朋友晾了吧?就像在兴头上突然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透心地凉,格外地醒。
  这样的情形还好些,要是在座的有本地人,有外乡人,还有同乡人,人家跟你说普通话,跟本地人说本地话,跟同乡人说同乡话,游刃有余,循环往复地转换,你的心情又如何呢?这挺像眼下的QQ群和微信群,一会儿有人把你请进来,一会儿又有人将你踢出去,反反复复,搁着谁都会骂娘。
  2008年雪灾,高速封闭,故乡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眼看着“年”就近了,心情极度郁闷,整天趴在网上,无意中误撞进一个QQ群。这个群里清一色都是六安人。这些人就像老淠河两岸蒲公英的种子,飘啊飘,飘啊飘,飞落进深圳、上海、北京、江苏,并在那里扎根生长。临近年关,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关注起交通来。于是,这个QQ群就成了交通信息交流的平台,成了大家一解乡音之痒的平台。对话框里的文字,全都是煞费苦心打出的方言原韵,虽然字面上看起来不雅,甚至还有些怪异,实在找不到近似发音的字,也不肯苟且,汉语拼音替代——
  “你要是晓得车通了跟我讲一声可照?”
  “怎不照来?麻个晓得了就跟你讲。”
  “那真难为你。”
  “败客气。”
  聊对味了,彼此就留了手机号码。想家时随便拔通一个,亲热得招不住,家乡话一说就是十几分钟,隔着空间,不难感觉到这种语言饕餮的快意,越是高兴或激愤处,越是要说家乡话,否则,所有的表达都不到位!
  2000年去北京,在人头攒动的首都街头,我一口随意的家乡话,险些让一个在外闯荡多年的大男人潸然泪下,当时并没有太多的感触,接下来,当我以流浪者的姿态在苏南一个充满小资情调的城市里为生计奔波时,面对偶尔传来的乡音,总是情不自禁。
  也有人认为,安徽,尤其是六安南乡一带的方言太俗,山音过重,并将其当作文明程度不高的表现,不利经济统一协调发展。说这话的人恰恰又是地道的六安人,九几年在苏南谈了朋友成了家,摇身一变就成了新苏州人。按说眼下的六安建设很不错啊?为何有这自卑之心呢?我不知道这个老乡为何如此鄙视乡音,也许在他心目中,撇开了乡音,也就意味着撇开了家乡过往的愚昧与贫穷,撇开了昔日老淠河的洪荒和云露街胡同的逼仄……
  当然,我曾经也是这样,试探着用蹩脚的普通话略带怯意地与人交谈,时间久了,慢慢也就说得顺畅了。我原以为,多年不说家乡话了,到家可能狠有一别扭,而事实上,车一过长江,我的话音自然而然就回归到以前的生活轨道上来。
  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乡音始终在我的血脉里流动,就像老淠河的水,日夜流淌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