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土有灵
皖西日报
作者：
新闻 时间:2023年06月29日 来源:皖西日报
鬼子来访,这很出乎李先生意料。不但听说,也亲眼所见,鬼子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怎么突然文明了起来?而且是拜访一个私塾先生。
鬼子已在门外等候,不容多想,李先生对保长做了个请的手势。但求家人以及村民平安,无伤生灵,其他,皆可不计。
久仰先生大名,今日特来拜会,叨扰了!
为首的军官军装笔挺,面带微笑,走到李先生面前三步的距离,一个立正动作,高帮皮靴的鞋跟啪地一碰,然后低头微微鞠躬,说出了这句话。竟然会说一口流利的中文,这一点又出乎李先生的意料。
乡野村夫一个,哪来什么大名,不敢当!
李先生在胸前微微拱手施礼,面色依旧,无惊无喜。也没有请坐或倒茶的表示,只是站着,期待对方的意图。紧紧跟随的保长赶紧插上来,叽哩呱啦一通解说,李先生这才仔细观瞧军官的身形面容。
对方是日本军队驻扎在此的中队长,叫佐木一郎,出身文化世家,一直仰慕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因参战才有机会来到中国。没想到的是,他自己和夫人孩子都水土不服,吃啥都没味,没胃口,精神不振不说,日渐消瘦,四肢无力,尝试了不少西药,没效果。听说李先生是祖传中医和酿造酱油作坊,还是私塾先生,很感兴趣。
李先生干巴巴地一通哈哈大笑,笑声起处,保长和跟随的几个鬼子都楞住了,倒是佐木一郎与众不同,又是一个毕恭毕敬的低头微微鞠躬。笑毕,李先生转身走到后院门口,用手一指,说,都让你们给砸了,吃的都没了,有些人家的房子都给你们烧了。李先生心里堵着一股子气,还想说很多无辜的人也给你们杀了,忍了忍,没说出来。
佐木又是一个毕恭毕敬的低头微微鞠躬,身体的弯度比刚才更大了些,嘴里同时冒出一句:抱歉!转头向一个鬼子交待了几句,是日本话,那鬼子听完就出去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几袋米放在了李先生家的门口,那时,佐木一行已经离开。
佐木没多停留,只是进到后院看了看,还蹲下身子,把两个歪倒的酱缸扶起来,一张脸陷进去,认真地闻了闻,点点头。您忙吧,打扰了。说完,微微点头鞠躬,几个人鱼贯而出,走了,李先生站在那,直到家人围上来才回过神,恍如做了个梦。
七天后,佐木意料之中地又来了,这回是一个人,军装依旧,腰刀仍然悬挂腰间。三两句对话,不用李先生请,自己进到后院,就酱油的酿造一一请教。第三次来,已是便服,和蔼得像个老朋友。三思之后的李先生动手挑了点黄豆,与面粉和种曲拌均匀,开始制曲。其实,晾晒中的酱油并没有全部被毁,变着花样藏在了几个地方,考虑再三,还是取出了表层浮着冰油的一小缸。
初始还有点忌讳的李先生,随着话题的深入,防范渐渐放到一边。不得不承认,佐木对中国的传统文化知之甚多,他说到,日本酱油是源自中国的,是当年由鉴真大师传入日本。日本的文字、服装、礼仪、茶道、书道等等,源头都在中国,没有中国,就没有日本的文化和今天。
佐木的到来,接二连三,从此全是便服,随和了很多。少了顾忌的缘故,两人的话题已经无所不包,无所不谈,像是遇见了知音。按照李先生交待的方法,用带回去的酱油等物调制的菜肴饮食,使佐木一家人的状况一天天改观。佐木兴奋不已,对李先生敬佩有加,感激不已,连连竖起大拇指说,酱油好,李先生好。也生出为什么的疑惑。面对疑问,李先生面色凝重,说,水土是有灵的。佐木点头,我们日本人也讲神灵。李先生摇头,讲神灵,跟信奉神灵,遵从神灵,又不一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是那一方水土的一部分,依此而生而长而老,相互依存,融为一体。不属于那一方的人,非要强行介入,霸道占有,是会触犯神灵的,水土也不容,迟早会有报应。
佐木沉默了,他明白李先生话里的意思。好一会,才开口道,我敬畏中国的文化,但对中国人,很失望。李先生直视着佐木,说,对我也失望?佐木说,不,不是所有的。对那些无辜的中国人,不要伤害他们行吗?面对李先生咬着牙说出的话,佐木再次沉默了,稍顷,怏怏离去。
佐木好久好久没来了,突然听说要在河畔自杀谢罪。周围的好多百姓自发地涌去看,李先生没去。四下里的传言凑在一起,李先生明白了大概。佐木心慈手软,不能严格地执行上级的军令,上司怪罪下来,要调他回国接受调查和审判。佐木说我是大日本武士,是军人,应该死在战场上,这才有了剖腹自杀的一幕。
站在门口,李先生向着河的方向,深深拱手施礼,算是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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