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羊肉宴
皖西日报
作者:李静
新闻 时间:2023年05月25日 来源:皖西日报
李静
锅洞里的火烧起来,劈柴上的树皮炸出火花,灶台上的锅很快被烧得冒出一丝丝的轻烟。姥姥从瓷缸里挖出一坨羊油往锅里一抖,羊油在锅底打了个趔趄,挣扎着想找个落脚处,但很快被滚热的锅底融化了,只好无奈地变小变小变成一汪清亮亮的油水。“呲啦”一声,早就切好的羊肉块投身到羊油中去,它们在分离一段时间后再次团聚,表现得非常激动,很快就达到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状态,叽叽哝哝的絮语让空气中弥散着属于它们的气息。这时候,八角、花椒、辣椒、生姜、蒜瓣、米酒、酱油义无反顾地纷纷与羊肉汇合,锅里的气氛达到高潮,锅铲更加卖力地翻动,羊肉块与它们的铁杆粉丝们耳鬓厮磨、难舍难分。突然,一股开水从天而降,冲击得它们随波翻腾,木锅盖随即压下来,让它们暂时陷入黑暗之中。锅洞的劈柴正卖力地为主人效力,被腾出手来的主人一把抽出扔在锅门口,还没回过神来,一瓢凉水又兜头而下,劈柴只好气咻咻地升起一缕青烟,在一旁凉快去了。锅洞里有幸留下的少量劈柴,用火舌温柔地舔着锅底,也让锅里的羊肉很是享受,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它们从锅盖的缝隙里朝外吐着香气,勾引得人不偷咽口水都不行。 羊肉烧得快烂的时候,青头小萝卜下锅了,青头小萝卜和羊肉是绝配,谁离了谁都将是终生遗憾。这种小萝卜是叶集沙土地里的特产,生吃,青脆爽口,熟吃,软糯微甜,尤其是烧羊肉更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的好搭档。萝卜下锅后,再焖一会,羊肉就可以出锅了,出锅前,再放青红椒块,撒上一点蒜苗,一钵红於於、辣乎乎、香喷喷的叶集传统名菜羊肉烧萝卜就算正式在饭桌上出道了。 我急不可待地伸筷去挟,挟起那块我早就瞄准的连精带肥的羊肉,正要往嘴里送,手一抖,羊肉掉到地上,我急得用手去捡,那只不知什么时候就候在旁边的叫旺财的小狗却一口叼住羊肉,一溜烟跑走了,我气得大叫,旺财、旺财……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醒醒,醒醒,又做梦了吧?我从混沌中渐渐醒过来,是老朱那只温暖的手。窗外漆黑一片,我知道,我又想念姥姥,想念姥姥那道谁也代替不了的羊肉烧萝卜了。 姥姥是回族,也是孤儿,打出生那天起就跟养父母生活,姥姥说不清养父母对自己是好是坏,只知道饭是永远吃不饱的,活也是永远做不完的。十八岁那年,姥姥嫁给了姥爷,原以为会跟着姥爷过上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谁知,姥爷脾气暴躁,对姥姥三天打、两天骂,这让姥姥的心时刻泡在苦水里不得舒展。姥姥四十岁时,姥爷一病不起,辗转寻医一年后,撒手人寰,抛下年轻的姥姥和五个年幼的孩子,把沉重的家庭重担丢给了姥姥。为了养活五个孩子,姥姥在大集体工厂里做活,帮别人带小孩。春天里,在野地里打野菜掺进没几个米粒的米汤,秋天,则到附近田地上去捡别人秋收时遗漏的稻穗和红薯,好让孩子们的饭碗里多一点干粮。娘几个就这样苦熬时光,直到姥姥从鲜妍饱满的年龄熬到油尽灯枯的暮年。 姥姥守寡的这几十年间,每五年必做的一件事就是为姥爷做一次隆重的祭祀。祭祀通常都是在姥爷祭日那天做,除了要请几公里外的表姨来家做回族专门的祭祀食品“香琪”外,还要到清真寺请阿訇杀一只羊,这只羊是姥姥早就托人买好的,羊要不大不小、身形矫健,而且必须是叶集湾农户自家养的羯羊。羊杀好后,要保证羊身上所有的东西一样不少,包括羊皮、羊角、羊蹄、羊内脏。羊肉切好后先用清水焯,焯过水的羊肉再用凉水洗去浮沫,然后放在锅里用小火慢煮,煮两个小时光景,羊肉煮好了,用大的瓷盆盛起来,放葱、姜、盐和香菜,这样可以保持它的原汁原味。一大盆浓香四溢的清炖羊肉端上来,来参加祭祀的亲朋好友分而食之,吃的时候要注意每一块骨头都要收集保留,这些吃剩的羊骨头和羊皮、羊角、羊蹄、羊内脏一起要带到姥爷的坟地埋起来。回族人祭祀传统认为,这只“羊”会成为逝者的坐骑,让逝者在另一个世界更好地通行。 姥姥在做这些时是非常虔诚的,尽管生活艰难,但再难,姥姥也要早早预留下给姥爷祭祀用的买羊的钱,那时候,少不更事的我觉得姥爷在世时一定对姥姥非常好,姥姥才会如此怀念姥爷。长大后才知道,姥姥其实是在姥爷的打骂中艰难度日的。是什么原因让姥姥能在姥爷去世后的这么多年都虔诚地做着这样一件事,我想,只能用责任来解释。她嫁的人尽管在世时不知爱护她、疼惜她,但那个人毕竟是她的丈夫,毕竟是她孩子的父亲,他在世间的亲人除了她们再无他人,她不能让他在另一个世界孤独凄凉,她不能让他没有人惦念。姥姥那个年代的女人嫁了一个人就白头到老,再无二心,就算是天灾人祸不能白头到老,也不会再想其他出路。对于姥姥来说,她在世一年就要履行一个妻子应该做的义务,只有这样做了她才能心安,百年以后与姥爷再相见才能无愧无悔。 七八十年代,人们普遍比较贫困,姥姥家尤其贫困。四十岁就守寡的姥姥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很多人家都是紧衣缩食,掰着手指过日子,生怕今天的米接不上明天的火。姥姥家有不少农村的亲戚,今天你来,明天他来,我经常躲在姥姥身后,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来的亲戚脸上都是一副哀愁的表情。姥姥留他们吃饭,想方设法找一点荤腥出来,买不起羊肉就去宰羊的人家买一些当时没人要的羊头、羊肚子。羊头一剖两半,把羊脑取出摘去表面的血筋,其他的洗干净后用水烀熟,烀熟后的羊头要把上面的肉拆出来,姥姥拆羊头的时候,我就在边上候着,等姥姥把那些拆好的羊头骨往桌上一扔,我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来,我明亮的小眼睛总能发现上面残留的肉丝,用嘴仔细啃了去,特别得香。羊头肉可以红烧,也可以清炖。红烧的,香辣下饭,让人齿颊生香;清炖的,汤水鲜润、肉质软烂,连汤加饭不吃个三大碗都不过瘾。羊头肉里有个精华,那就是羊眼睛,羊眼睛看起来有点不好接受,吃起来却有别一番滋味,是回族人眼里的宝贝。羊眼睛外面是一层脆皮,里面则是脂肪类的组织,一口咬下去,口腔感觉十分奇妙,心理感觉也十分奇妙,不是一般的肉食所能给予的感觉。叶集人讲一个人吃东西不爱惜、挑精拣肥,常常讲,你吃羊眼啦?意思是,只有羊眼是最好吃的,没吃羊眼,怎么还嫌弃这嫌弃那的呢! 因为姥姥真心地爱着她的那些穷亲戚,那些亲戚也总爱到姥姥家去,他们从内心敬重这个有着仁厚心肠的老人。为了在正月里接待这些亲戚,每年刚进腊月,姥姥就开始集攒一些她勉强能买得起的羊头、羊肚,这些羊头、羊肚被姥姥腌成腊货,成为正月里能端上桌的菜肴。腊羊肚别有风味,烀熟后的腊羊肚用刀斜片成薄片,盛在盘子里,配上一碟用蒜末、香油、酱油、辣椒面调成的调料,就是一道可就酒可下饭的人人争抢的好菜。这道菜非在回族人家里是轻易吃不到的,而我因为从小就生活在姥姥家,自小至大,却没少吃。而我的姥姥,总是在客人吃过后,才盛一点残汤剩水,那些她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全部拿来招待了客人。姥姥用一颗大爱的心换来了亲友的真心尊重,一生虽艰辛,却也活得有尊严,晚一辈的一律喊姥姥:许妈。再晚一辈的一律喊姥姥:许姥。姥姥的大名反倒随着时光湮没了。 姥姥的羊肉宴还有很多种,如腊羊肉烫粉丝、红烧羊杂、红烧羊蹄、羊脑汤等等,每一种都让人口角流涎,食后难忘。 姥姥因病去世后,我再也吃不到她老人家亲手烧的羊肉了,那些过往的滋味执着地驻留在记忆深处,每年都要来我梦里几次,梦里的姥姥仍然勤劳健朗、乐观坚强,她不是在烧她的羊肉萝卜,就是在拆她的羊头肉,她把这些好吃的一个劲地往我碗里挟,自己却一块也不吃。其实,姥姥不知道,现在的叶集,羊肉美食遍地都是,不仅有上百个品种,而且走进了超市,远销到省外,更吸引了众多爱好美食的人来叶集一尝为快。 很多外地来叶集吃羊肉的朋友都会问同样一个问题,那就是叶集的羊肉为什么这么好吃?有人说是因为水,有人说是因为烧法。我都不认同。我觉得,叶集的羊肉之所以这么好吃,是因为叶集的回民把祖先的坚韧、勤劳、执着、善良的民族精神融入了民族美食,也是因为开放包容的叶集人把回族美食进一步发扬光大,融入了更多的时代调料,让它们独放异彩,成为叶集一张特有的文化名片。 其实,百闻不如一尝,你要想品尝叶集羊肉的真正滋味,还是请你来叶集,无论你走进叶集的哪一家饭店,都能吃到正宗的叶集羊肉,尝到叶集的百千滋味,听到叶集的万家故事。 怀念姥姥,怀念姥姥的羊肉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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