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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西日报
作者:马道才
新闻 时间:2021年12月07日 来源:皖西日报
马道才
一大早,五叔就在田边转悠,看着一片黄橙橙的稻田,五叔想,又到收获的时候了。他扛着锹,向西边走。 西边的那块田低凹,还有积水,收割机作业不方便。他把田缺口控大些,理出一条浅沟,好尽快排水。一条一尺多长的水蛇,正在稻丛间缠一只灰褐色的青蛙,青蛙白肚皮朝上,一鼓一鼓的,已经无力挣扎。五叔忙用铁锹拨拉开两只小生灵,水蛇惊恐地向稻田深处逃去,青蛙也“咕”的一声,跳到旁边的水里。 五叔扛着锹,又向东边的玉米地走去。路上,遇见了二拐子。二拐子是五叔的邻居,腿有残疾,行走不太方便,也不能干重活。村里为了照顾二拐子,安排他在这一片区当保洁员。二拐子见到五叔,忙上前问道:“五叔,五婶的病不要紧吧?”五叔说:“老症候了,好也难。”二拐子说:“那你们怎不在城里多呆些日子?调养调养?你自己的身体也不如以前雄壮了。七十多岁了,也不能太累了。”五叔说:“你看不见这一片庄稼?我能在哪里呆?回来吃药打针一样,我看村卫生室条件也不差。” 讲起五叔的“累”,也确实是他自找的,为此,家里闹过许多的不愉快。 五叔家的前面,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田地,加起来足有20多亩,都是附近村民的承包地。这些村民,有的在城里买了房,举家搬到城里住了,有的十几年前,就拖家带口地到上海、深圳打工去了,房门一把锁,管他土地不土地的。 五叔看着心痛,这都是些良田肥地啊!他想把这些撂荒的土地都种起来,好在现在种地也不累,大多机械化操作,只要安排好就行了。 他和那些撂荒的户主们联系,要他们提要求和条件。回话都是“不好意思!”不但不要租金或者补偿,还净说些“难为你了”“您老受累了”的客气话。五叔受了感动,他不由得想起当年当村大队长时,处理过多少因为边界纠纷寸土不让,打得头破血流的事情。现在倒好,搁着几亩几亩的土地不种,任其风吹草长白茫茫的大片大片荒着,真是疯了!他想着这些户子们的过去和现在,竟也觉得有许多的无奈。 五叔开始搞起了调查研究:哪些田块该栽水稻,哪些地块能种玉米、小麦,地势高的,又离水源远的地方,种黄豆、花生最好。 打那时候起,总见五叔头戴着一顶小斗笠,肩扛锄头或锹,整天在他代耕的田地间转悠。中午,太阳底下,他在水稻田边蹲着,听水稻拔节的声音,抚弄水稻孕穗时渐渐膨胀起来的苞衣;早晨,他又在玉米地里看,眯缝着眼睛,看玉米梢头那氤氲的花粉,是怎样轻轻地飘落到秸秆乳白色胡须上的——那是生命的过程,五叔看到的却是一堆堆、一筐筐金灿灿的玉米棒子。 七八年下来,五叔每年的收入都在三万元左右。除了给户子们一定的现金补偿外,到了春节前后,五叔总要叫上二拐子,要他开着运“垃圾”的保洁车,给那些被耕种的户主们送去黄豆、花生,还有糯米、面粉,好让过年的时候蒸年糕、包饺子吃。而那些人家,回赠的礼物比五叔送出去的还多。五叔趁着回访的机会,又把那些烟酒之类的礼品送回去了。 每年正月十五之前,外出打工的都要回来过年,五叔家总是出一屋进一屋,天天抹桌不干。五婶因气管炎、肺气肿的老毛病,只能躺在里间的床上,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接受大家的问候和祝福。 近年来,特别叫儿女们担心的是五叔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他的病,其实比起老伴的症候还要厉害得多。 去年,村里组织六十五岁以上老人免费体检,在镇中心卫生院CT时,查出了肺结节,12mm。微创手术后,病理分析是浸润性肺癌。虽然每年春节,都是五叔和乡亲们最快乐的时光,但今年春节不一样,今年春节儿女们回来,五叔既为自己的病情感到压抑,面对的肯定是儿女们最凌厉的“劝退”攻势。五叔想也是时候了,他必须要给儿女们一个明确的交代,这一点,他已和五婶商量好了。 五叔一男二女,儿子郑强,私企老板,两个女儿,一个教师,一个公务员。十年之前,儿女们就开始做老两口的工作,要他们到城里和他们一起生活。老两口有时也经不住他们的狂轰滥炸,间或也去过他们三家过个三天五天,但都好景不长。不是五叔来横的,非要他们送回家不可,就是老两口坐客车,花三个多小时,不辞而别。郑强也问过五叔:“为什么不能在城里享受享受晚年生活?我们有不恭不敬的地方吗?”五叔哈哈笑着说:“是我们贱惯了,歇下来就腰酸腿痛,睡不着觉。总是做梦,庄前屋后的一草一木,总在眼皮底下晃悠。”五婶也帮着腔,说:“你爸就是一头犟牛,犁田耙地是他的命,你们就别劝了。”其实,儿女们心里都明白,爸爸心中最放不下的还是那二十多亩的土地,乡土情结是他生命的归依。 儿女们都是孝顺的。见劝说不下,就采取另一种方式以尽孝道:每到星期天或是节假日,谁有空谁就往乡下跑,牛奶水果还有母亲的针药,一包一包地往家送。平时,特别是晚上,孙子、外孙女们的电话,也是不断。当孙子说“想爷爷奶奶”的时候,五叔也会撩孙子的欲望,吊孙子的胃口。“孙子,星期天叫你爸带你到爷爷家来,白天,爷爷带你到河边石头上看乌龟晒太阳;晚上,带你到田野里看萤火虫,你还没见过萤火虫吧?一闪一闪的,可好玩啦。”逗得小孙子在那头抱着手机又是跑又是叫,似乎马上就要他爸带他到乡下看萤火虫似的。一会儿,上一年级的外孙女丹丹又打来电话,丹丹说:“下个星期天我和妈妈到外婆家送药来,老师说,疫情期间要常洗手,爷爷家的水干净吗?”五叔听着这稚嫩的声音,笑着说:“丹丹,爷爷家几年前就安上了自来水,路边有垃圾桶卫生间,晚上还有光伏路灯呢,和你们城里差不多啦!” “差不多了?”丹丹问。爷爷说:“是的,差不多呢!” 时间过的飞快,今年的春节假期已经接近尾声。吃过早饭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郑强开始发言:“爸爸,明天我们就要回城上班了,你二老的年纪和病,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意外,我们很不放心,无论你们去不去城里过,我们都会安排得好好的,只是有一条,爸爸代耕的事,是坚决不能再干了!”大家的脸转向了五叔。 五叔说:“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养老了。正好今天人齐,有件事情,我要和你们说了,就算是一个交代吧。”五叔顿了顿,一脸的严肃和认真。 “这件事是我和你妈商议好的。”五婶附和地点了点头。五叔继续说:“以后我和你妈不管谁先谁后,第一,不开追悼会,不做事(注:指请道士来家念经之类),骨灰撒在庄前屋后的田地里。第二,你们都不缺房子,这栋楼房给村里作养老院用,不收费,二拐子兼养老院院长,这事我和村里已打过招呼。第三,以后我存折里还有钱的话,你们三一三十一。队里的秦传和,去年刚脱贫,过继过来的一个丫头,念高一,成绩好,你们要帮扶帮扶。” 五叔刚把话说完,就气喘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似的。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当教师的女儿追问:“代耕的事有什么打算呢?”这时,只见二拐子一拐一拐地跨进门来,“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刚才,那些外出的户子也在开会,大家一致决定,收回五叔代耕的那些土地。回乡创业的就自己种,不能回来的就流转,或者委托亲戚朋友种。”这个消息来得也正是时候。五叔明显地愣了一下,但马上就缓过神来,他站起来,带头鼓起掌来,满屋子掌声一片。 远处,有锣鼓声传来,五叔激动起来,连说:“来了,来了。”大家问什么来了?五叔说:“早晨接到村委主任的电话,说今天上午村文艺小分队要来我家拜年。”“快出去迎接。”说着,五叔带头走出了大门。 只见门外广场上,早已经是彩旗招展,双狮起舞起来,一位长得十分俊秀的女孩子,一曲降央卓玛《再唱山歌给党听》抒情、悠扬的女中音,伴随着锣鼓声、笑声、掌声,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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