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 麻
皖西日报
作者:胡先友
新闻 时间:2021年08月31日 来源:皖西日报
胡先友
我在堂屋睡得正香,被父亲喊醒:老窝子起来,陪我去卖麻。 哈欠连天中,见披着粗布大手巾的父亲在等待我回应,只好乖乖下了床。 头天晚上,父亲已经将两大捆约三百多斤的黄麻包扎好,码在板车上绑牢,还顺便用打气筒给轮胎打满气。这些黄麻是从岗头上砍扛回来,全家人起早贪黑剥好、晒干,去城关卖了好给我缴学费。开学快两个月了,欠老师的账还没给呢。其实,庄子上有很多收购黄麻的小贩,就是价格压得极低。我家的大黄麻用鸡粪猪屎做基肥,长得又高又粗,是麻纺厂喜欢的上等好货,扛麻时压得我们龇牙咧嘴,剥麻时父母手心磨出血泡,辛辛苦苦收回家,母亲可舍不得贱卖这批好麻。 看一眼手腕上的电子表,正是清晨三点。父亲已将板车拉到大门口,就等我了。匆匆忙忙洗把脸,穿上父亲给我买的新凉鞋,接过母亲递来的擦汗毛巾围在脖子上,我将纤绳搭在左肩,双臂使劲压起长把手,看似笨重的板车顿时平坦轻盈起来。我像只小牛犊在前面拉,父亲跟在后面搭把力。有父爱相随,我脚下生风,心里踏实。 村庄还未醒来,周围隐隐绰绰,一片寂静。咬成半块饼干状的明月清冷地挂在西边,让我很是为里面的嫦娥仙子担心,那么小的月亮怎么住人啊。担心归担心,好在晨曦初露,月色当空,还是可以避开泥巴路上的坑坑洼洼,板车在我的牵扯下,出村还算顺畅。 走到约两里地的马场,是个几百米的上坡。父亲边推,边给我打气说,只要你好好念书,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农村伢子,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呢。这年我十二岁,第一次拉板车卖麻,第一次对生活弯腰。我憋住气,双腿打颤,和父亲吭哧吭哧地将板车奋力拉了上去。汗珠子顺着我的脑门不断掉下来,幻化成一滴滴美好的梦想。 父子俩趁着黎明,步履蹒跚,行走在进城卖麻的路上。前面是机耕路,偶尔有冒着黑烟的三轮车轰隆隆地驰过。三轮车屁股上挂着自行车,里面是满满当当的上城人。明明有自行车骑,自己却花钱坐车,让自行车也坐车。有钱是好,我就很羡慕里面的人。父亲见我累了,跟我换着拉板车。肩无压力,我顿觉一身轻松。等这批黄麻卖掉,母亲还答应给我扯身布料做新衣和新书包哩。虽然穿补丁衣服上学没人笑话,但父亲认为我那只老布缝的浅书包掉过好几支钢笔,是该换了。 心里正美滋滋想着,却见父亲加大力气,使劲在拽两只又长又笨重的把手。侧目一看,车身有些向左边倾斜,车胎压扁,没有一点气,难怪板车推起来费劲。我和父亲只好在半道上停下来,没有打气筒,不见修车店,离县城还有好几公里路程。这可咋办?我问父亲。父亲口中喃喃自语道,刚才在家还给两个胎打足了气,怎么说坏就坏了呢?正着急,见远处又咚咚咚开来一辆小四轮,父亲忙掏出香烟,向司机招手求助可有打气筒?司机刹车后接过烟,说没带这玩意儿,可捎上我们和一板车的黄麻,需要收两元车费。父亲捏了捏空口袋,很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了父亲的难处。进城的一切开支,都依仗这一板车还没卖掉的黄麻。我一个穷学生,也是空无分文啊。司机见了,说你没钱招什么手啊?言毕,开车扬长而去,丢下我和父亲在空旷的石子路上,叹息徘徊。我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有能力帮助别人时,我一定尽力伸出援手。让心照亮心,世界才美好。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此刻的板车像个瘸子,咯吱咯吱向前艰难地移动着。好不容易挨到化肥厂门口,见边上有个自行车维修店。父亲很高兴,抖擞精神将板车拉过去补胎。师傅手脚麻利地将板车一边支起来,拆下钢圈,发现里面的内胆受到碾压,破了个口子,说无法补胎,只能换新的。新的内胆价格是五元钱。父亲递上香烟,说黄麻还没卖,请帮忙补一下胎吧,补胎钱回来一定送上。修车师傅嘴里嘟嘟囔囔说不可以的。我见父亲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几许,心里不忍,便脱下新凉鞋,做抵押。师傅才勉强将板车胎补好。父亲赔笑后,看着我的脚,问:光脚走路会疼的。我说没事,小孩皮厚实着呢。星光不问赶路人,岁月岂负有心人。父亲带领他的小儿子,拉着板车继续向前。 那时没有平坦的柏油马路,铺上石子就算不错的路了。那时的我,还是个皮白肉嫩的学生,尽管跟在板车后面推着前行,光脚踩在石子上,柔软的皮肉与坚硬的石子相碰,注定会硌脚。脚拇指踢到尖锐小石头上,血会沿着脚丫子流下来,那是种钻心的疼。一路走来,石子与灰尘将原本白嫩的双脚,污得不像样。父亲走了一阵子路,停下来,把肩上的大手巾撕开,将我那双磨出血来的光脚包扎起来。父亲光着膀子,眼里有泪花,继续拉板车,时不时地回头看我的脚。我疼的是皮肉,父亲疼的是心。 晨起的店铺渐渐开门营业了。早点摊上的油条、煎饼、红豆稀饭、狮子头、大米饺子散发出阵阵幽香,争先恐后往我鼻子里灌。弯腰撅屁股跑了十多里路,早已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我使劲咽了咽口水,不敢看那些馋人的、无法拒绝的美食,只好低头拼命推板车。我能感觉到父亲那深沉的目光扫过早点摊,又落在我的身上,却无法言说。从此,我对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七个字,刻骨铭心。 等我们到了县麻纺厂门口,那里早就挤满了卖麻人。父亲拉着板车刚拐弯进大院,车胎压着什么了,发出呯的一声巨响,惊得周围人齐刷刷向我们看。我发现左边刚补的胎又爆了。父亲自我安慰说,好在货物到站,爆就爆吧。散了一遍老九分香烟,几位庄稼汉乐呵呵过来,帮忙将黄麻搬下来。过秤,拿到一叠大团结,父亲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说老窝子,这趟黄麻多卖十几块钱呢。走,我们先去吃油煎大饺子,管饱;再买块好布料,再换个新胎,再...... 父亲边说,边小心翼翼地将我抱到板车上,挺直腰板,推我向前。板车继续一瘸一拐地在街头滚动着。我闭上眼睛,感觉有许许多多的美好,正在向我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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