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的故乡
皖西日报
作者:徐贵祥
新闻 时间:2021年04月06日 来源:皖西日报
徐贵祥
参军之前,我的家在洪集老街西边的一个高台子上,往北隔一块菜园的堂兄家,一度是桃园生产队的牛房和种子仓库,有专人住在里面看场。我印象很深的一个看场人名叫王兴福。他看场的那个夏天,经常在晚饭后搬个凳子坐在我家门前讲故事,多数是抑恶扬善的神话故事,具体内容我记不得了,只记得他穿一件蓝里透白的学生装,胸兜前别着钢笔。过了些日子,学生装穿着穿着就破了,胸兜前的钢笔后来也不见了,这个中学生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大约是照顾,生产队让他看场,晚上不用下田也能挣几个工分。我至今不知道他有没有怀才不遇的心态,可能那时候他也不知道,他在看管生产队稻种的时候,也捎带着往我的心里播种一些故事的种子——我的文学生涯,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毕竟喝过几年墨水,在我父亲担任洪集公社党委书记期间,王兴福被任命为会馆大队党支部书记,在此之前我已经参军了,对于王兴福主政会馆大队时期的事迹,所知甚少,依稀记得探亲回家,在一起吃过饭。待我2013年暑期回乡探亲,见到王兴福的时候,他已是年逾花甲、且因腰疾卧床的老人了。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在编撰会馆村志。我当时不以为然,我想象不出来一个村子能有多少事情值得大书特书。 事情有些出乎我的意料。2018年10月初,接到王兴福的电话,他告诉我《会馆村志》写好了,请我作序。忙里偷闲,我把它打印出来,沏上一杯家乡绿茶,静下心来看,看着看着,我的眼前就浮现起一些画面,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味道,那些声音,老街街心的青石板和清真寺上空的月亮,青石板两岸饮食店飘出来的火烧馍的香味,农忙时节街西南稻田波光粼粼的水面和水面上飘荡的歌声……这一切都历历在目。 我在故乡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主要经历是上学、务农、当民办教师,然后就离开了,当兵,当作家。很多作家都说故乡是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因为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记忆是最深刻的。但我可能是个例外,因为我参军一个月就到广西前线打仗,四年后又到老山前线打仗,我有更深刻、更震撼、更能进入记忆的经历,多少年在军事文学领域里耕耘探索,故乡已经被挤到脑海的旮旯里了。 感谢王兴福,把故乡重新送到我的面前,让我在离开四十年后重新打量它,审视它,亲近它。捧着二十万字的《会馆村志》,我感觉好像正走在老街的青石板上,远处依稀传来陈正老师拉胡琴的声音和王二叫卖芡实的吆喝…… 这才知道,故乡有那么久远的历史,一座会馆,一座善缘塔,一座清真寺,都有那么多传奇故事。这才知道,故乡是一片富饶的文化土壤,历史上有杜韦仲、王墨云等名师,当代有中国作家协会、中国音乐家协会、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省作家协会会员若干;这才知道,故乡还是一片红色的土地,诞生过杜立元那样的早期革命者,也诞生过杨国夫那样的开国将军,还有十几名大校军衔的军人;这才知道,故乡的民族文化那样丰富,婚丧嫁娶,吃喝拉撒,语言文字,耕桑渔牧,工艺商贸,鼓书演艺……一本厚厚的《会馆村志》,就是一本乡村文化的百科全书。我记忆中的,记忆之外的,经历过的,没有经历过的,能够想象出来的,想象之外的……尽收眼底,让人浮想联翩。 在我的童年视角里,会馆村是千变万化的,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它就是一座城市,一座从心里升起的想象之城。小时候,我读《红楼梦》的时候,北边河湾树林掩映的房屋就是潇湘馆;我读《烈火金刚》的时候,北头那段由高渐低的街面就有肖飞进城抓药的铺面;我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时候,十字街姥姥家后院土墙下面就是保尔和冬妮亚约会的地方……毫无疑问,关于故乡的想象,成为我文学创作的丰富的地理资源,我后来创作长篇小说《历史的天空》、《八月桂花遍地开》、《马上天下》,里面都有故乡的影子,特别是《四面八方》,时间、人物、地点、故事……都同会馆和老街有关,过去的作品有关,现在的作品有关,将来的作品也一定有关。 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历史,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荣光。当然,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独特的风貌。会馆村的地理变迁,更是许多乡村不曾有过的。在改革开放之前,他是洪集老街的“郊区”,街上人同乡下人同饮一口龙井水。改革开放之后,拆东街建西街,老街的居民大都搬到三里以外的老楼冈,沿国道两边生长起鳞次栉比的砖瓦楼房,新的建制洪集镇已经初具现代气息。无论老街还是新镇,都没有离开会馆村的怀抱,会馆村的村民已然成为洪集镇中心区域的居民。从这个意义上讲,会馆村的历史就是洪集镇历史的主旋律。集镇居民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群体,很多人把自己看成是农村的城里人,城里的农村人,身上兼具城里人、集镇人和乡下人的优点和缺点。因此又可以说,《会馆村志》其实就是中华民族城乡文化的缩影。王兴福等人把一个村庄的历史和现实搞明白了一大半,其实也就是把中国老百姓的事情搞明白了一大半,真是功莫大焉。 这本《会馆村志》,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特别想表达一份个人感情。我的父亲徐彦选是一位农村基层干部,在他去世之后的二十多年里,他的经历一直是我非常在意的,非常想了解的。王兴福帮助了我,从这本《会馆村志》里,我似乎又看到了父亲劳动和工作的音容笑貌,这是我要特别感谢王兴福的。 尽管故乡已经远去,老街是没有老街的老街,会馆是没有会馆的会馆,但是,它依然存在,它潜伏在王兴福等人殚精竭虑书写的文字里,打开一本厚厚的《会馆村志》,我就回到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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