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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脉与风骨:

张目寒的墨香往事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5年07月31日    来源:皖西日报

  黄圣凤

  一百年的时光送走了一代代人,大别山依然巍峨,史河水依然流淌。在史河潺潺的吟唱中,我似乎悄然走回到民国时代的那个古镇——叶家集。古镇的青石板路蜿蜒,犹如线装书的纹路,老街上店铺和行人都安安静静的样子。推开明强小学斑驳的木门,仿佛还能听见1914年的晨读声——十五岁的张目寒,与韦素园、李霁野、台静农围坐在火神庙改建的教室里,窗外的梧桐叶将新文化思潮的碎金洒满线装的课本。张目寒手里捏着一支羊毫,正在宣纸上点点画画,这个被皖西山水浸润的少年,或许未曾想到,命运会将他推向中国现代文学与艺术的双重浪潮之巅。
  张目寒,原名张贻良,字慕寒,号雪盦,1902年出生于安徽省霍邱县的叶家集镇。张家是叶集北街的殷实之家,乡下有田有地,镇上有商铺,经营麻、棉、茶等大别山特产,生意兴隆,在叶集本镇以及周边地区颇有名气。张目寒乳名稳子,因父亲早逝,母亲年轻守寡只这一个孩子,最大的愿望是让他平平稳稳长大。可是没几年母亲也去世了,张目寒在爷爷和叔父身边长大。爷爷特别疼爱这个失怙弱儿,在他身上下了更多的功夫,养育他,给他提供最好的教育。张目寒幼入私塾,明强小学建立后进入明强小学,在台阶人、孟振先等先生的引领和教育下,文化课学得极好,习字绘画成绩也特别优秀。
  1924年,张目寒考进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鲁迅先生彼时在该校任教,勤奋好学的张目寒很有幸地成为鲁迅的学生。彼时,几位同乡虽怀抱文学理想却苦于无门,张目寒的出现成为他们与文坛连接的关键纽带。当年,同校的明强小学毕业的李霁野、台静农、韦素园、韦丛芜相继来到北京半工半读,生活无着,内心满是强烈的漂泊感。李霁野尝试翻译文学作品,翻译的第一部作品《往星中》,苦于无人指导也无处发表,张目寒就热心帮助他们。有一天下课,张目寒追着鲁迅先生的步伐走下台阶,他告诉先生,自己有几个小老乡喜欢文学,翻译了一点东西,想请先生给看看。鲁迅一贯对追求上进的年轻人有好感,就收下了张目寒递过的《往星中》文稿。张目寒的这一举动,意义重大。后来鲁迅约见李霁野,再后来,台静农、韦素园、韦丛芜都结识了鲁迅,才有了1925年8月30日的那个秋夜,几个人敲响了西三条胡同鲁迅的院门,才有了成立未名社的动议。最终不仅成立了社团,几个人各自在人生的路上都做出了成绩。可以说,张目寒的引荐为“未名四杰”结识鲁迅、成立未名社奠定了关键基础。
  而张目寒本人对书画、收藏比对文学的兴趣更浓,课余时间总爱在西城区的琉璃厂徘徊,在众多的古玩铺里,在各种文物、字画、青铜器之间观赏流连。1925年,当槐花香透北平的胡同,张目寒参加了上海的寒之友画会,与画会里的于右任、何香凝、经亨颐、李秋君、张大千等大师级人物结识,并和张大千特别投缘,二人结为金兰之交。
  历史总爱在文人身上织就奇妙的经纬。1926年,北伐战争爆发,张目寒投笔从戎,追随冯玉祥参加了北伐。1931年,于右任主政监察院,张目寒得其赏识,进入监察院工作,成为于右任先生重要幕僚。之后,张目寒一生追随于右任先生,在先生身边工作几十年。张目寒和于右任先生一样,是国共双方共同尊敬的爱国民主人士,虽在政界任职,却始终雅好书画艺术,一生乐为艺事奔波。
  民国名流中,于右任与张大千都以“美髯”闻名,两位曾在敦煌共同商议保护壁画的事一直传为艺林佳话。张大千还曾多次接济一辈子清贫的于右任,张目寒与他们两位关系密切,三个人可谓莫逆之交。张大千在给张目寒的信件中也总是问候于右任,于右任每年生日,张大千都会通过张目寒给他赠祝寿图。
  张目寒非职业画家,但对绘画艺术有极高的鉴赏力,经常与张大千、溥儒、黄君璧等画家朋友诗酒唱和,并撰文赏议,著有《关于倪云林》《陈老莲的生平》等,笔力深厚。
  1936年10月,张目寒与朱紫虹喜结伉俪,在南京中央饭店举行盛大典礼,恭请于右任、柏文蔚两先生证婚,政界要员、书画名流齐聚,高朋满座,胜友如云。张大千特作《簪花图》相赠,其中由张大千牵头,黄宾虹、张善孖、谢稚柳等十几位大家合作的《月圆花好》册页,如今已成传世珍品。这册《月圆花好》,荟萃了中国近现代书画大家的墨宝,如今价值连城。
  张目寒在南京有了家,张大千北上南下,每过南京,必在张目寒家歇脚。有一年张大千生日,张目寒为其写了篇祝寿的赋文,但由于大千先生眼疾,看不见小字,于是去信寄去上好的手工宣纸一卷,让张目寒重新书写。他在信中说:“寄上纸一卷,乞弟以胡桃大小字书之。其前烦静农(台静农)弟写松一株,乞芷町兄(陈方)写竹一枝;卷前乞髯翁(于右任)题四大字,卷后乞心畬兄(溥心畬)、曼青兄(郑曼青)各赐一诗,当永为家宝也。”一篇赋文,张大千亲自“点将”,请多位大师参与,中国文人的笔墨唱和,何其风雅!
  1939年,张大千听说张目寒要来青城山探望他,在信中向张目寒表达了难掩的喜悦,谓曰:“喜极喜极!”在这次青城山相聚中,张大千与张目寒、黄君璧等同游剑门,收龙国屏(龙治)为入室弟子,并作《蜀山秦树图卷》赠与张目寒。1940年,张大千因身体不佳,无法作画,修书一封给张目寒,信中叹曰“奈何奈何”,又笑谈“一搁笔则一家30余口将成饿殍矣”。面对挚友,张大千如此鲜活,虽只言片语,竟形神兼备。与好友相处,无需高谈阔论,全是家长里短,仿佛一位捧着长髯的兄长,赫然立于眼前。
  1949年秋,张大千在香港临别前,将一方鸡血石印章交予准备前往台湾的张目寒,说:“寒弟,我的画债你且替我在台湾收着。”从此,张目寒的书房成了艺术交流的中转站,于右任的草书、溥心畬的山水、梁实秋的信札在此流转。他们的书画作品,构思精妙,笔力超拔,历经几十年岁月,越发被收藏家们珍视。2019年秋,北京保利近现代书画拍卖会推出8个专场680余件书画精品,其中17件超过千万元成交,张大千致张目寒信札(十卷五十通)以1012万元成交。2013年,张目寒致张大千行书七言联《镜心》,也以115000元的价格成交。
  晚年的张目寒,思乡思人情切,每当月夜,他会取出珍藏的书画和信笺,凝神观赏、抚摸。那些从各地寄来的信笺,那些用敦煌矿物颜料勾勒的异域花卉,在月色下泛起千年壁画的神秘幽光。某日他翻到1953年的旧函,张大千写道:“见宋人《撵茶图》如逢故人,寒弟代我周旋时切莫透露姓名,免得画商抬价”,不禁哑然失笑。砚台边的建盏里,武夷岩茶的涟漪似乎荡出了叶集羊肉汤的热气。身在海峡对岸,工作和雅好都消磨不了对故土的相思,越到年老,这份思念越发浓烈。
  在台湾大学的台静农先生,与张目寒既是同乡也是同学,两人惺惺相惜,有空时就会约见。鬓毛已衰,乡音无改,两个人在一起用叶集方言交谈,总会说到故乡人、故乡事、故乡的美食。台北温州街的旧居里,悬挂着台静农手书的“雪盦”匾额。张目寒常在此翻阅或整理文稿文墨,笔锋扫过泛黄的信纸时,总能听见史河的水声、老街青石条上的步履声以及晨光中街肆的叫卖声。
  而今我漫步未名湖畔,从粼粼的波光中打捞起往事的吉光片羽。湖畔的文化中心博物馆玻璃柜里,静静躺着当年未名社编辑的《莽原》创刊号、《未名》半月刊原本,多么希望看到旁边还能摆上张目寒的行书联以及与张大千互赠的山水小品。
  1980年,张目寒逝世,张大千为其撰写了《挽宗弟张目寒》,文曰:“春草池塘,生生世世为兄弟;对床灯火,风风雨雨隔人天。”
  春草池塘,风雨隔天,人生漫长,亦短暂。曾经印着张目寒脚印的故乡路,如今早已不见了当年的青石条;张目寒当年老宅屋后的小南海,也早已不见了曾经的碧波荡漾,但他家北面的江西会馆还在,虽然只残存一部分,可这部分的雕梁画栋,一定曾映着张目寒的目光,一定曾印着张目寒的指印——因为会馆离张目寒家只有50米,会馆大门口是他儿时天天玩耍的地方。
  如今,故乡变化大矣!当春风再次吹绿江淮果岭,我站在三十四层高楼上眺望史河。对岸河南固始的灯火已与叶集新城的五彩霓虹连成星河。恍惚间,看见那个穿越百年风雨的身影,正将鲁迅的精神、张大千的艺韵、未名社的文脉,细细研磨进一砚徽墨。这墨香漫过鸡鸣三省的界碑,在叶集新时代的“五色”笺上,挥洒着永不褪色的叶集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