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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 护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5年03月06日    来源:皖西日报

  吕树国

  深夜两点,风又冷又硬,从走廊上穿过,扫到我腿上。一激灵,醒了。其实睡得并不沉,没有床,半躺在椅子上,顶多算小憩。走廊是封闭的,我站起身,去寻找风源,有几扇窗子没关严。窗子应该很久没关了,我试了几下,生涩,关不动,便一用力,咔的一声,关上了。深夜静谧,声音被放大好几倍,传到走廊深处,又弹过来。回声很大,我吓一跳。倒不是怕,是担心惊醒睡着的人。我静静立了几分钟,仔细听,两边病房里传出鼾声,此起彼伏,夹杂几声哼哼唧唧。还好,都睡得好好的。
  轻轻回到1207,父亲侧身躺着,鼾声均匀,一条腿伸出被子外。我掖好被子,退出病房,见护士站没人,来到走廊拐角,点着一支烟,没怎么抽,让它烧着。窗子关了,风细微,烟雾像丝带一样飘向头顶,一弯一转钻进玻璃窗缝隙,消失了。
  站在12楼望窗外,灯光斑斑点点。大路两旁,路灯牵出一条光的瀑布,偶尔一辆车滑过,尾灯拉出长长红线,像一尾鱼,不一会儿就淹没在灯河里。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自己很大,阴天,星子隐藏在云后,天上什么都没有,黑暗抵在眼前,世界仿佛踩在脚下;又觉得自己很小,在广袤天地间某个角落,有一个人独立黑夜,世界都睡了,他还醒着,面无表情,心如止水,又心如潮水。
  护士过来查房,我掐灭烟头,报以歉意一笑,见她没什么反应,赶紧收敛笑容。护士走了,我望向走廊尽头。走廊并不长,我白天走过几个来回,也是无聊,还数过步子,单趟120步。而此时,望过去,悠长深邃……

  凌晨四点多吧——听到声音时我扫了一眼手机——隔壁病房传来吵架声。凌晨大家睡得正沉,万籁俱寂,吵闹声就显得突兀,清晰。
  听到一个男的在哼,哼着哼着变成嚎。一个女的说,不疼不痒,你嗷嗷叫干啥,大半夜的!
  男的说我忍不住!
  女的说不疼不痒,有啥忍不住的?!
  男的说我急嘛,就是忍不住。
  女的说,急啥家伙,神经病!
  男的说,对,这是神经科,专收神经病的……
  吵声冲走了睡意,我坐起来,看看父亲,没受影响,靠里那张病床上的老人也没受影响。两位老人你来我往地扯着呼噜。
  隔壁女的又说,一年到头钱没挣几个,毛病倒不少,天天打牌,小孩学费都打没了,眼下又落了这种病,我看你是急没牌打吧!
  男的说,你这张破嘴一天到晚扎我身上——那天晚上我本来就要赢了,你一去,生生拉我下了桌,害老子本没翻过来。
  女的说,你看你那几个老表,可得一个好货,他们给你下套子,你还快活啥样地往里钻,那晚我要不去,你口袋里几个钱就抖尽了。
  男的说,神经病!
  女的说,哟,这会儿我倒又成了神经病了……
  窗外泛白,天快亮了。父亲翻了个身,坐起来,要上厕所。我起来扶他,父亲说,不用,我自己来。我打开灯,父亲慢慢放下腿,趿上鞋,摸到墙,像是背了二百斤粮食,一步一步往卫生间移动。脑梗,让原本风风火火的父亲这些年彻底慢下来。
  父亲从卫生间扶着墙回来,天亮了,我打来热水给他洗漱,问他,隔壁吵嘴可听到唻?父亲说,做了个梦,生产队分田,为河上田和河下田吵个不停。我说,庄稼的事就别操心了,你这辈子跟田算是告了别了。父亲听后没作声。
  隔壁女的声音高起来:老娘不伺候了,我走了,给你一人搁这待着。
  门咣的一下,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荡。

  1207病房来了一位新病人,瘦高个,六十上下。他来到床位,放下包裹,脱去手套,然后出去了。
  父亲说,这人不像生了病,走路怪旋扫(利索)的。我说,可能是病人家属。一会儿他回来了,先自我介绍:“人到了年岁记性真差,刚把锁齿(钥匙)落护士站了。前年得了脑梗,治好后医生叫我每年来做个预防。年前忙,趁正月这几天不要干活来吊几天水。”他环顾四周,对父亲说:“老锅(哥)也是脑梗?这病马虎不得,治好了还要预防,不然真耽误干活。”父亲点头笑笑,我也点头笑笑。
  吊完水,他打声招呼就走了。手套忘了带,是一双劳保手套,上面有泥灰,虎口处沾有红锈,推断他应在工地上干搬运钢管钢筋之类的活。
  第二天上午没见着他,下午来了。护士来吊水,问他上午哪去了?他看看我们,像是回答护士的话,又像是向我们陈述一件事情,“去年从秋干到冬,没结到钱,去要就讲元旦给,元旦去要又讲年底给,年底去要又讲开了年就给。再要,要不不接电话,要不找不到人。听人讲这两天他在家,上午去他家要,人是见到了,钱还是没要到,说过几天开工了就给,不知道可是诳我的。”
  我们没接话——不知怎样接。他又说,年轻时家穷,没讲到人(老婆),等讲到人了,我都三四十岁了。结婚迟,小孩到现在还在上学,没立事,家里主要靠我忙钱。没技术,就靠出点笨力,钱还难要,又得了脑梗,今年真不知道该怎干了。“唉——”他叹了口长长的气。
  我没话找话——也算安慰:“小孩还在上学?上大学吧,等小孩大学毕了业就好了。”说到小孩,他明显兴奋起来,眉头直跳。“小孩倒是争气,考得不错,念的是啥我也不懂,听人家说怪过劲的,还跟我商量要考研究生呢。要不是小孩,我还干个什么劲啊。”
  吊上水,他躺下,不大工夫睡着了。
  那双锈迹斑斑的手套窝在枕头边。

  下午阳光不错,病房里又有空调,暖和和的,我对父亲说房间不冷给你洗个澡吧,父亲说好。
  我拧干热毛巾给父亲擦背。擦了两把,父亲笑起来。我知道父亲笑啥,说,是不是想起我小时候你给我洗澡的事了?父亲听后笑得更响。
  小时候,大夏天,我晒得跟黑泥鳅似的,身上散发腥味。父亲天天晚上给我洗澡。我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经常干些把人家田里的水放了这样天怒人怨的事,基本上成了全村公敌。但我怕父亲。父亲不苟言笑,一身正气,往那一站,周围空气丝丝作响,后来我知道这叫威严。平时我自觉与他保持一巴掌扫不到的距离,可给我洗澡这种事叫我如何与他不靠近?父亲打来热水,我乖乖地站到水盆旁;父亲说“衣裳脱掉”,我乖乖地脱掉衣裳;父亲说“下去”,我乖乖地下到澡盆里。然而,有天晚上,我站到澡盆旁,没等到任何指令,父亲直接把水泼到我身上,然后拿毛巾在我衣裳上擦起来。整个过程父亲没说话,我也没敢动弹,直到“洗”完。父亲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次日晚上起,我主动脱光衣裳,下到澡盆里。父亲给我洗澡成了我多年战战兢兢,每想起来又哑然失笑的记忆。
  父亲笑着笑着淌下了眼泪。父亲老了以后,眼窝浅。我拍拍他,说,小时候你给我洗澡,现在我给你洗澡,很正常嘛。帮父亲洗完澡,又给他换上干净衣服,我端上换下的衣服去卫生间洗,转身之际,分明听到父亲小声说:“麻烦你了。”我愣住。
  这个曾经山一样的男人在岁月面前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