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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桷如盖荫山城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4年08月29日    来源:皖西日报

  朱德奎

  
  2015年7月中旬,应老乡陈勇所邀,携妻子一起去山城重庆游览。重庆乃沿江“四大火炉”之冠,7、8月间,正是“炉”火正旺之时,有朋友说,何不等凉快一些才去?我说,人生应该尽可能对各种环境都体验体验,譬如,游哈尔滨最好是极冷之时去寻找玩雪、看冰雕、凿冰钓鱼的乐趣;游青岛你得最热时去,才能体验戏海、玩沙、品海鲜的魅力;游吐鲁番,也是极热时去最好,去感受火焰山的热浪、吃哈密瓜、摘葡萄的惬意;游大漠戈壁,当然是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暴风雪或是沙尘暴最凛冽之时去最震撼,看飞沙走石,赏雪浪滚滚,欣赏千年胡杨在极度恶劣环境中那种生命的张力。所以,去重庆,就得赶在最热时,这叫生命体验。

  我们从大别山出发,动车一路风驰电掣,穿山越涧,仿佛打个盹的功夫,就到了山城重庆。正值傍晚,太阳的余晖还没有退去,果然感到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本来就怕热的我,立马像支劣质棒冰,有即将被融化的感觉。火炉就是火炉,果然名不虚传!
  第二天早上,老乡冯岩驾车带我们去欣赏市景,《重庆晨报》创始人、原主编冯泽田先生陪同。他也是我们叶集老乡,从西藏转重庆工作已30多年。后来,著名作家、《重庆晚报》原主编许大立先生也拨冗相陪,他们都是重庆通。我对重庆的印象,还是停留在《红岩》里的那些描写上,第一次来重庆,我脑子里那些印象被彻底颠覆。重庆已经是一座极具现代化的山城,长江、嘉陵江在此汇合,无数高楼大厦或临江傍水,或依山就势而建,果然是参差错落,鳞次栉比;宽阔的街道、公路与桥隧在两条大江之间互相缠绕、来回穿插,简直像无限放大版的过山车道;江上船舶破浪,山上郁郁葱葱,街上美女如云,顶上蓝天白云,空中火锅飘香。难怪重庆被人们赋予那么多美好的昵称:山城、江城、桥城是为“三城”;美景、美食、美女乃为“三美”之都。重庆为此还专门成立了两个组织,一个是“三美”品牌促进会,另一个是“三美”评委会,许大立先生正是这两个组织的骨干。
  但是,重庆给我印象最深、令我叹为观止的还是一种树,重庆人叫它黄桷树。我们在重庆游历一个礼拜,无论你到了哪里,到处都是莽莽苍苍、高大挺拔、碧冠如云、绿荫铺地、板根似铁、气根如幔的黄桷树。几乎所有的街道两旁,公路两边,机关学校,商住小区,山间村头,悬崖峭壁,入目几乎都是它们那浓浓的苍翠身姿。佛图关的悬崖峭壁上,古老的黄桷树,在光秃秃的崖缝里,板根如蟒,顺隙而下几十米,支撑着蓬勃的生命;重庆大礼堂外广场上,几株高大的黄桷树,顶天立地,华盖擎天,每株荫地近千平米,树下聚集着一大帮市民,他们在下棋、打牌或唱歌跳舞;白沙镇黑石山上聚奎书院里,一棵800多岁的黄桷树,与院中樟王樟后比肩而立,共同站成一道风景,仰望历史的天空;大足摩崖石刻的崖边,一株株与那些石雕佛像同样古老的黄桷树,似乎与千手观音一样手眼通天;合川钓鱼城的城墙上,参天的黄桷树,从古墙缝隙里钻出,几百年的风风雨雨,它们已与那沧桑的元代城墙合为一体,难解难分;在曾家岩那里,重庆市委那用巨石和水泥垒砌、几无缝隙的高墙上,居然也生长着硕大无朋的黄桷树,板根抓墙,硬是分不出何为树何为墙。无论气温多高,太阳多毒,只要你钻进黄桷树下那巨大的绿荫里,立马会感到凉风习习,暑气顿消。它们就是重庆的鲜活肺叶,吐故纳新;它们就是重庆的中央空调,祛暑散凉;它们就是重庆的巨大屋顶,遮荫挡热;它们就是重庆的迎宾客厅,接朋待友。可以毫不夸张地这么说,如果没有了这些黄桷树,美丽的重庆就会丢了魂,失了魄,抽了筋,枯了髓,塌了脊,散了架!那些山,那些水,那些桥就会形容枯槁;那些美景、美女、美食就会索然无味;一座鲜活的城市,就会变得毫无生机,死气沉沉,灰头土脑,惨不忍睹!

  黄桷树是一种神奇的生命存在。黄桷树,只是重庆人执拗地这么写,谁也不知道起于何时,缘于何人。黄桷树学名叫黄葛树,也叫大叶榕,还有其他一串稀奇古怪的别名,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叫法:贵州人叫它黄果树(著名的黄果树大瀑布),四川有地方叫它黄大仙,福建人叫它榕树。佛经里黄桷树被称为神圣的菩提树、觉悟树、智慧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首流传千年的禅诗,使得菩提树广为人知。黄葛树与菩提树是同属的树种,因不同的地理气候和生长环境,川渝地区的黄葛树与佛经中菩提树在树叶形状上略有差异,但二者同为榕树,形态相似,树冠巨大,浓荫覆地,悬根露爪,古态盎然,故而有“佛经里把黄葛树称为菩提树”的说法。佛教一直都视菩提树为圣树,被传教高僧们带到各地种植,我在泉州开元寺里就曾见过一株高大的菩提树。中国黄桷树,有的光开花不结果,有的不开花能结果,大多数都不能开花结果,这些树都是印度原始阿摩洛迦树的变种。有资料载,只有在印度恒河流域热带原始丛林中,那些野生阿摩洛迦树种才既能开花又能结果。
  重庆人“葛、角”二字都读“ge”。“角”是个多音字,一般意义上读jue或jiao,旧时作为计量单位的“石(读dan)、斗、升、角”,“角”在这里就读作ge。可能是这个“角”与树实在不“搭嘎”(不沾边),所以在书面用“桷”来代替。其实,这个“桷(jue)”是一种方形之椽木,与树也不怎么“搭嘎”,更不读“ge”。但是,重庆人就是重庆人,执拗的脾气非一般人所能比。不然,川江的纤夫赤脚光腚,顶风冒雨,征服急流险滩,逆流而上,能把几百吨的货船背回朝天门码头?不服你来试一试!所以,黄葛树在重庆就这么写——黄桷树。要说,这“葛”嘛,与树还是有着缠绕不清的“纠葛”。据清嘉庆《四川通志》载,吴省钦《黄葛树考》说:“葛藟攀缘榕木后乃成树”,古代人把一般树木上特别是榕属树木上的须蔓、气根通称为葛藟(gelei),一般文学作品中也这么写,这其实是一个误会,因为这些藤藤蔓蔓就是榕树自身长出来的,并不是外来的葛藤攀援而成。野葛一般叫作黄葛,这应该就是把榕树称为黄葛树名的由来。至于贵州的黄果树,也不过是“葛、果”混读罢了,千万别以为贵州的黄“果'树果真会结出“黄黄的果果”。

  在风光旖旎的巴山渝水,黄桷树自古就是川民心目中的神树。不少地方都十分敬畏这些“黄大仙”树,逢年过节,上香叩拜;为神树披红挂彩,许愿祈福;有的地方还会在神树上钉一些草鞋,为的是让“黄大仙”行走方便,保护“神足”等等。也有不少地方的乡民,十分讨厌这些“黄大仙”,认为它们成活太久远,成为了“精怪”,容易“作祟”,会祸害乡民,所以,在自家宅院里绝不种植黄桷树。郭沫若先生在《我的童年》里曾记载,“乡里人迷信,只要树木(指黄葛树)过于庞大了,便要成精,能在人身上作祟,便要用三寸长的铁钉,隔着小小的红绿三角布,拿去钉在树上。”是为镇邪。但是,黄桷树造福乡梓,荫及人类的巨大贡献,自古以来,还是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赞颂。
  据《嘉州府志》记载,唐时陕西长安人刘兼,曾任荣州刺史,很喜欢黄桷树,并托树咏志,作诗而赞之曰:
  叶如羽盖岂堪论,百步青阴锁绿云。
  善政已闻思召伯,英风偏称号将军。
  静铺讲席麟经润,高拂虬枝兔影分。
  更有岁寒霜雪操,莫将樗栎拟相群。
  他在诗中把黄桷树比喻为召伯曾在树下办公的那棵棠梨树。召伯又称召公,曾辅佐周公治理天下,善政爱民,深受黎民百姓爱戴,“甘棠遗爱”的典故即源于此。黄桷树具有高贵的基因,耐寒的节操,绝非一般的樗(chu即臭椿树)、栎(li即橡树)所能比。清代诗人王尔鉴在七言古风长句中,这样吟道:
  惟兹黄葛钟气雄,盘结瑰磊俨神工,
  拔地本耸屹山岳,凭虚根起蟠虬龙。
  凡经雨露与霜雪,柯木不改排长风,
  密叶灭覆暖药蔚,万间广厦青荫浓。
  吴冠中先生在其散文《老树》中也说:“四川多黄桷树,大黄桷树便是村长、镇长,是故人送别的十里长亭,是劳动人民的露天茶社……没有大黄桷树的地方似乎历史就短、根底就浅,那里就少了传说和故事。”读来深有同感。漫画家丰子恺先生,是李叔同(号弘一法师)的弟子,在他的散文《车厢社会》里,记载他解放前曾到四川的五通桥镇,在街道行走,吃五通的豆花,画黄葛树,观临河吊脚楼,有感于黄桷树的美景和豆花的美味,信手撰写了两副对联。其一:有用无用黄葛树;无味有味白豆花。黄葛树特点是高大,常绿,最适合绿化,而木材不能用于建房屋、制家具,所以概括为“有用无用”;吃白豆花时回味甜糯,所以称“无味有味”,对得极工稳巧妙。

  “黄桷树,黄桷桠,黄桷垭下有我家。我家对过有好邻,当门对户打亲家。生个儿子去打仗,生个女儿写文章……”。在重庆,类似这样有关黄桷树的民谣民谚有很多,可见,黄桷树在重庆人的心目中须臾不可或缺,1986年,黄桷树被正式命名为重庆市市树。其实,黄桷树的神态气韵和重庆人的精神风貌是融为一体的,你看看那些川江上的纤夫、朝天门码头的“棒棒军”等等,他们都具有强大的生命韧性和精神张力,重庆人就是流动的、在哪都能生根发芽的一群庞大的“黄桷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