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诗篇
皖西日报
作者:陈巨飞
新闻 时间:2024年04月18日 来源:皖西日报
陈巨飞
他的父母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成为一名诗人。“诗人”这个词太抽象、太遥远,超出了匡冲人的理解范围。昨天,瘫痪在床的老母亲和他视频聊天,对身旁的护工介绍说:“这是我的小儿子,是个秀才!” 他的母亲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他的父亲是小学毕业生,在那个年代算是乡村知识分子。他的父亲忙时种田、打柴、养蚕,闲时会到两条河流交汇的地方去看戏,嘴里永远衔着一根烟卷。年幼的他有时也跟父亲一起去,但他从没有听懂过一句戏文。 不过,乡村小戏里没有文学,更没有诗。这些事物不是匡冲的必需品。那个年代,匡冲有很多亟须的东西,比如一条可以跑拖拉机的山路,比如电。匡冲在大别山深处,安静、渺小,如油菜地里的一粒菜籽。他是家里的老六,哥哥姐姐比他大很多,匡冲也没有同龄的玩伴,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学会了和自己相处。这话说得也不对,他其实是学会了和一棵树、一条小河以及来去无踪的云朵相处。 小学二年级时,他在家里的柴草堆上发现一本没有封面的杂志。翻开泛黄的书页,一段文字吸引了他:“我生在冬天/小雪花和我同一天出生/她们不怕寒冷/想和我一起玩耍……”他想起自己也是冬天生的,小雪花也是他的朋友之一,这几行文字真是写到他心坎里去了。后来,他终于知道这种分行的文字叫“诗歌”,准确地说,叫“新诗”或者“现代诗歌”。他喜欢这种诗歌。 从小学开始,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是他漫长的诗歌练习期。高中毕业后的暑假,他整理了三本手抄诗集,并把这些集子带到大学,开始了真正的诗歌写作。 那是家乡一所普普通通的二本院校,他念的是中文系,师范专业。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几年后他将成为一名中学教师。大一的时候,他去图书馆借书,一抬头,发现一本淡蓝色的诗集待在书架的最高层,那是一本《海子的诗》。这位传奇的诗人老乡,他早已耳闻,但还没有系统地读过其作品。来到自习室,他一下子被里面的诗句吸引了:“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归还一个陌不相识的人”……他稍加思索,写下两首诗,寄给《散文诗》杂志。过了几个月,有人给他带来一封信和二十块钱的稿费单。 可以说,是海子真正地领他进入诗歌之门。但是他很快便发现这类诗歌的狭窄,便开始将眼光投向更广阔的世界。大一下学期的那个春天,他往返于教室和图书馆,系统阅读了朦胧诗以来的诗歌作品、俄罗斯白银时代诗歌作品和拉丁美洲主要作家、诗人作品,重点阅读《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花城》等杂志,研读新诗理论作品。博尔赫斯成为他最喜欢的诗人之一,在学院门口的小餐馆,他手持陈东飚翻译的《博尔赫斯诗选》,激动地和朋友说:“原来诗歌可以这样写!” 大学毕业后,他成为一所学校的教师。高中老师,特别是班主任,压力大、工作累,但他没有放下那份对诗歌的热爱,下了晚自习后,夜深人静,面对寂寥的书桌,他还在默默写作。写了那么多年,他一直困惑的是,如何拥有自己的风格?在众多的文本中,如何成为一种特别的存在?最终他在威廉·福克纳那里找到答案。他也要为“一块邮票大小的地方”写作,这个地方就是匡冲,就是故乡,就是他一次次想彻底摆脱又魂牵梦萦的地方。之后,他写下很多关于匡冲的诗歌,还写了一批匡冲题材的小说,他称它们是“匡冲系列”。这个闭塞的小山村,1994年才通电,2018年才有手机信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是他写作的富矿。 匡冲原先是匡氏的聚居地,但打他记事起,匡冲就没有一户匡姓的人家,也没有一个姓匡的人。倒是在他家的屋后,通过那些湮灭的墓碑,还能辨认出大大小小的匡氏祖坟。那些曾经生活在匡冲的匡氏先人,他们的爱恨情仇,他们的喜怒哀乐,早已掩埋在时间的厚土中,仿佛从没有存在过。所以,他想通过文字使匡冲以另一种方式多保存一会儿。如今的匡冲只剩一些老人,也许有一天,它会在地球上彻底消失。但他相信,在他的文字中,匡冲真实地存在过。这是他写“匡冲系列”的全部理由。 只有离开故乡的人才真正拥有故乡。这么说,那时的他还是个没有故乡的人。他生于匡冲,长于匡冲,大学是在本市读的,工作又在本市。他从没有真正离开匡冲,每当月明星稀的时候,他甚至能听见老家门前一条溪涧的流动声。2017年,为了寻找诗和远方,他告别故乡,离开熟悉的讲台,来到陌生的北京,开始了“北漂”生涯。赫尔曼·黑塞说,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但那几年他似乎很难找到自我。他大多置身于“非诗”环境,职场之他和诗人之他,渐行渐远。飞来飞去的行李箱和闪烁不停的工作群,让他的生活破碎而虚幻。那几年,他结了婚,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他从失去父亲,到成为一个父亲,生活就是这么悲欣交集。 2018年春末,他挤在一架拥挤不堪的国际航班上,夜不能寐。他抬头一看,月亮的银辉洒在机翼上,舷窗外一片苍茫。他意识到他的故乡匡冲在千万里之外,他的匡冲,再也回不去了。伴着《斯卡布罗集市》的舒缓旋律,他在飞机上写了一首《匡冲》。对于他来说,《匡冲》既是对故乡和亲人的深切怀念,又是以往纸上乡愁的最后总结。那晚之后,他再也没有写有关故乡的诗歌。所以,对他个人创作而言,《匡冲》不仅缅怀了遥远的小山村,而且使他几近彻底地和写作根据地挥手作别,挣脱自己“群山的囚徒”的身份。 接下来该怎么写呢?不再写“匡冲系列”之后,他第一次遇到了“写什么”的问题。这时,他开始尝试创作“十八行诗”系列。渐渐地,他发现“怎么写”已经悄悄地解决了“写什么”的问题。对于个人来说,2019年秋的黄河口诗会是他写作的一个重要节点,他第一次使用十八行诗的形式,以《黄河十八行》为题,写了一组六首共一百零八行诗歌。每首诗都是十八行,分为三节,每节六行。他发现这种长度是令他舒适的,就像武侠小说中,不同的人适合不同的兵器一样。而2020年冬天在安徽潜山的学习,则是他写作的分野。那时,他已经从北京回到家乡,老老实实地居家读书、写作一年。他到潜山的第一天,朔风渐起,下了纷纷扬扬一场大雪。他写了一组《山谷流泉十八行》,尝试用“非今非古,亦今亦古”的语言,将古典意象嵌入现代语境,并不断地融入个体经验和情感体验,构成文本交相映照的景深。 几经周折,他到一家诗歌杂志当了编辑,从此开始,工作和兴趣密不可分,又相爱相杀。稍有空闲,他便带着妻女去看老母亲。父亲走后一年多,母亲突发脑梗,后来便失去生活自理的能力,卧病在床。她不得已离开匡冲,在小县城里,主要由兄嫂照顾。她时常想回匡冲。一说到匡冲的人事,她便泪水涟涟……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其实他心里清楚,母亲要真正回到匡冲,只有等她百年之后了。他自己,这个所谓的匡冲的“秀才”,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母亲从不关心他写的是什么,所以一直以来,他对别人的看法不以为意,在写作上,他只和自己过不去。母亲曾对他说:“书要好好写,千万不要写错字。”他理解为,这是写作的最高要求:写诗是在语言的殿堂里排序,每一粒汉字,都有它正确的位置。 这就是时光写下的诗篇——因为存在,因为牵挂,因为爱,写作还会继续,诗歌永远年轻。他刚刚收到了新出版的诗集《湖水》,打开一看,那些汉字仿佛变成一粒粒油菜籽,将在某一个春天生根发芽,最后开满整个匡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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