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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屋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3年12月28日    来源:皖西日报

  吴宇进

  和朋友出去时,辗转来到一条生活气息浓重的老街,往深处走,竟还有几处瓦房。我素来喜爱老房子。老屋在记忆里是永不会褪色的,不管它变得多么破烂,只要推开它那扇老旧虚掩的木门,伴随着木门发出那沉闷的咯吱声,就如同进到记忆的隧道里。
  十年前,皖北地区的村庄还都是瓦房,红色的砖,黑色的瓦,青灰色的石板铺满院子,几间厢房围成四方,便是家。农村人盖房,即便经费一省再省,大门的钱却是如何都不能省的,进家先进门,这是一户人家的脸面。老家最外面的铁门,通红、生锈、破旧,必须要把身体都倾斜在前,用胳膊肘使劲儿扛,发出沉闷的一声“嗡”,才能够推开。上面还有着散落的粉笔字,歪歪扭扭的是老人临时出去留下的痕迹,方方正正的是儿孙的回应。
  进门,先走过高高的廊道,廊道南北通风,靠墙摆放着干活的农具,夏天铺个凉席便是午后消遣的好地方。方正的四合院,铺着青灰色的石砖,在正对着屋檐下方的每块砖上,都有着深浅不一的水洞;左手边两间厢房用来堆放杂物,角落里的箱子,肚子敞亮着旧衣服,地上睡着古老的秤砣,感觉我来了,似乎有千言万语;朝阳的厢房用来储存粮食,屋里温暖干燥,也因此成为老猫的窝处,这里有我童年的玩伴,也是我童年的“避难所”;右手边的厨房低矮、昏暗,麦秸、黄土,夯进地基里,没有沙石掺杂成钢铁脊梁,却担起了春秋冬夏和七口人的生息;走进对门的大厢房,招待客人的堂屋是最明亮好看的地方,挂着家里唯一的白炽灯;里屋拥挤,承载了几代人的喜怒哀乐,也记录了我的童年时光……
  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散发出茅草的焦香味,农村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家乡的老灶台是用土砖砌成,中间留洞支一口大锅,与下方的灶膛相连。旁边的小柴垛里,捡起一些枯木枝、干竹片夹杂着干包茅草,杵进去,用包茅草的毛穗引燃,不一会儿,火势大起来,呼呼地燃烧着、劈里啪啦,火苗时不时吐出灶口。后来家里光景逐渐变好,也添置了煤气灶和电饭煲,但奶奶依然爱用柴火。她已没有再多的力气,存在冰箱许久的肉,被剁得很大一块,眼神也不太好了,菜经常做出来,咸咸的,要么油盐忘了放,但即使双手都不利索了,也想做我爱吃的鸡蛋糕。“明天早上想吃加韭菜的还是不加韭菜的呀?”“不要韭菜!我要嫩嫩的鸡蛋糕!”“好,明天再多放两勺香油,好得很,好得很……”这是我与奶奶常惯的对话。
  次日清晨,奶奶便会早早起床,抱着提前收拾好的捆柴颤颤巍巍走进厨房,仔细打两个鸡蛋,兑点水,再放一点盐,摆在箅子中间,最后在旁边放几个馍和一盘剩豇豆,围上自我出生起便有的紫色暗纹大围裙,便开始烧火。用地锅蒸鸡蛋糕最困难的就是把握火候,火不能太大,大了就老了,不好吃;也不能太小,小了就耽误时间,蒸不熟。但奶奶每次都能掌握好时间,火苗在她的手下变得乖巧懂事,火光照耀下她的眼睛浑浊却有力量,拨弄烧火钳就像挥动魔法棒一样将鸡蛋糕变得更加鲜嫩美味,既不耽误早饭时间,又不浪费柴火。
  儿时没有睡午觉的习惯,犹记每每午饭过后,我仍有无限精力在小院里自得其乐。奶奶喜欢种树,柿子树、楂子树、桃树是农村最好养活的。依稀记得院里还有一株葡萄藤,结果不多,只是图个新鲜,但儿时贪玩,叫藤扎了眼,奶奶便把它拔掉了。空出来的地方多了一个鸭舍,奶奶原本是不喜欢养鸭子的,有一回隔壁的冯老太送给我们几个鸭蛋,小弟弟说了一句好吃,此后的每一年,奶奶都会花一百多块钱买上十几只小鸭子伺喂。
  老屋已经年过半百。房子的墙是用黄泥搅拌石灰筑成的,有近一尺厚。厚实的墙身使得简陋的老屋在冬天里挡住了过多的寒冷,在夏天到来时避开了难熬的酷热,就是这简陋粗糙的泥巴墙陪伴着我度过了儿时的岁月。那时每逢夏日,每家都会有好几把蒲扇。做蒲扇用的蒲杆是从野田里割回来的,然后把高挑青绿的蒲杆绑成一捆扛回家,需要晒一段时间,待水分蒸发掉,蒲杆连同端上叶子干枯后再用东西压平整,就可以拿来织蒲扇。
  “月光光,照地堂,年三十晚摘槟榔……”停电的夏夜里,奶奶总哼着歌谣,摇着蒲扇将我哄睡,我总爱从斑驳的木箱子里拿出几本尘封的相册,让奶奶给我讲述每一个照片后的故事。皱巴巴的皮肉包裹着弯曲变形的指节,翻动着照片,她说她也很想继续读书,但是懂事的她早已用双肩扛起了责任。奶奶的这双手,粗短但很灵巧,手心纹路深刻而杂乱,岁月蜿蜒而过,却做得出全村最好看的蒲扇,纳最结实的鞋底,培养出当时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农村的冬天没有城市的霓虹灯照耀,晚上八点的夜已是十分静谧。北方干冷,老屋外或是寒风凛冽,或是大雪纷飞,老屋里祖孙二人却有着另一番美好。电视机放着咿咿呀呀的京剧,拉杆天线可以播放的节目很少,每天晚上就是《穆桂英挂帅》和《铡美案》,“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是奶奶最喜欢的台词;被窝里有装满热水的盐水瓶,捂得暖暖的,奶奶总是放两个,一个在我脚边,一个在我怀里;吃着有些受潮的瓜子,依偎在奶奶身边,奶奶总是用腿夹住我的脚,生怕我冻着冷着,厚棉絮被子很沉,我像猫一样蜷缩着身体窝在奶奶怀里。
  独伫老屋,我久久无语。那时岁月如在眼前,如水微漾,漫过我的记忆和童年。
  我爱的不仅是那四四方方的老房子,也是那一座吱呀作响的陈旧家居,木缝里流过的旧时光;更是那每晚电视机里准时响起的戏曲前奏,那拉杆天线里不知还有多少未播的流年;还有那屋檐下的一片雨天,欢笑顺着雨水噼啪作响,流进时光的长匣子里,浸湿了半边故纸,落下了半边乡情……
  曾经为了追逐那千层浪万里云,愈行愈远,如今停下脚步,回头寻望,才发现养育我的那片土地,已是记忆最深处的一个小小地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