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远的茶香
皖西日报
作者:寇建斌
新闻 时间:2023年11月16日 来源:皖西日报
寇建斌
那年刚开春,南墙根的积冰还未完全融化,树上的枝条依旧冷硬,村子还是满目萧疏。 这天,爹一早起来,圈上猪,拴上狗,就拾掇院子。铲干净猪狗鸡屎,规整好柴草,担来井水,一瓢挨一瓢泼了,用扫帚仔细打扫。娘呢,把缸底的一点白面清扫出来,早早就张罗着做晌午饭。以为是有亲戚来,却不是,来的是两个公家人。一个稍胖,宽脑门,背个黄挎包;另一个瘦高,戴副眼镜。 娘正往柴灶里添火烧水,忽然想起一件事,拽住我小声吩咐:快跟你庚子伯要点茶叶,就说咱家来了工作组。我这才晓得工作组来俺家吃派饭。 庚子伯早年在安徽当过兵,回来添了个毛病,爱喝茶,当地的战友每年都给他邮寄包茶,他当宝贝每次沏茶只捏一小撮儿,省细着能喝一年。谁家来了尊贵的客人,去他家讨,他盘问清来的是啥人,一般不舍得给。即便给,也只捏一小撮儿,还郑重其事地撕片纸包好。起初,我以为是啥宝贝,瞅了瞅就是树叶子,抢一根嚼嚼,又苦又涩,忒难吃,纳闷咋有人爱喝这玩意儿。 进了庚子伯家,刚要喊,瞅见他靠着墙根晒他的老寒腿,脑袋耷拉到胸口,迷糊着了。我瞄见过他那个放茶叶的铁盒子放哪儿,怕他啰嗦,溜进屋里从迎门桌里翻出来,打开一看只剩个底,干脆兜底倒了,抓起就跑。脚步声把庚子伯弄醒了,他冲我喊:“小兔崽子,跑啥?干啥坏事了?” 我跑着丢给他一句:“拿你点茶叶,俺家来工作组啦!” 他一听,嚯地站起来,冲我喊:“不行,回来!回来!” 我哪儿肯停,一溜烟跑回了家。 我把茶叶倒扣到娘手里。娘乐了,哟嗬,面子不小,给这么多呀。 娘找来个大号搪瓷缸子,放上茶叶,从做饭的大铁锅里舀出刚烧开的水冲上,分到两个空碗里,捧给那俩人。茶水黄澄澄的,看着比白开水讲究。娘瞅着人家问:“好喝吧?好喝吧?” 眼镜皱了下眉头,刚要说话,被宽脑门截住。宽脑门吧嗒吧嗒嘴,笑着说:“好喝,好喝。” 庚子伯撇着一双老寒腿一歪一斜撵了来,我以为是找我算账,慌忙藏了。偷眼一瞧,庚子伯手里提着个竹篾子暖壶,我有点看不懂。 庚子伯进屋掀开搪瓷缸子,瞅了眼桌上的两个空碗,连说:“糟了,糟了。”他伸着脖子问那俩人,“这茶能喝?”眼镜低头不语。宽脑门笑,“能喝,能喝。”庚子伯冒了句粗话:“能喝个屁!” 他端起搪瓷缸子,连茶叶带水泼到院里,从水缸里舀了凉水涮了又涮,回屋从上衣兜里摸出个纸包,打开倒进缸子里,拎起带来的暖壶冲上水,盖上盖。茶缸子口沿冒着丝丝热气,庚子伯鼻子凑过去闻了闻,好像娘蒸馒头时闻闻熟没熟,才打开缸子盖,稳住手缓缓倒进碗里。庚子伯把茶碗递给客人,说:“喝喝这个,看是不是一个味?” 宽脑门捧起碗先用鼻子嗅嗅,接着抿了一小口,朝庚子伯竖起大拇指,“好茶,好茶!大别山茶?” 庚子伯一愣,两眼放光,捉住宽脑门的手摇,“哟嗬,遇上懂家子啦!” 我凑到跟前,看了看茶缸子里的茶叶,跟我拿的分明一样,也是树叶子。碗里的茶水颜色除了比先前的稍微发绿,也没有啥好看的。正想问庚子伯怕是故意唬人吧?没料到自投罗网,被他一把揪住耳朵,“小兔崽子,喊你站住,跑得比兔子还快。那个铁盒子剩的茶叶发霉了,能给人家工作组喝?” 宽脑门笑着分开他的手,拉他坐下喝茶。“小孩子哪儿懂这个,有茶喝就难得了,没想到还能喝到正宗的六安茶,估计村里也就你趁这茶。”一句话捅到庚子伯的痒处,他就又吹起早年当兵的事。 饭熟了,娘端上桌,劝庚子伯留下陪客。庚子伯瞅了眼端上的饭菜,出溜下炕,说:“俺家也熟了,回去吃,不然剩了饭,下顿没人愿意吃。”那时粮少,家家不够吃,吃饭是大事,没谁会随便在别人家吃的。 这顿饭,除了饭菜,娘还破天荒地做了两碗鸡蛋汤。鸡蛋是我从鸡下蛋的窝里掏的。屋门东侧墙上有个砖洞,里边铺着碾过的麦草,是鸡下蛋固定的窝。这些鸡蛋是家里的宝贝,用来换油盐,还有我的作业本。我没事常喜欢去掏,这次不仅掏出了两枚鸡蛋,还掏出了几张小纸票票。我知道那是钱和粮票,可以买吃的用的。这种小纸票票只有公家人才有,显然是来的工作组放的,只是谁也没瞅见啥时放的。娘接过那些小纸票票,仔细瞅了会儿,趁着进屋收拾碗筷,悄悄塞进宽脑门丢在炕上的黄挎包里。 好多天过去了,村里有个人进城,给我家捎来个牛皮纸包,说是前些天来村里的工作组给的。拆开一看,是两包茶叶,分别写着爹和庚子伯的名字。随着纸包掉出来的还有几张小纸票票,不多不少,还是那天娘塞到宽脑门黄挎包里的那些。 娘瞅着爹说:“你看看,这叫啥事?还叫人家搭上两包茶叶。” 爹说:“工作组都这样,不沾老百姓的光。” 娘把两包茶叶交给我,说:“咱家没人喝,你庚子伯稀罕这个,都给他吧。” 庚子伯打开茶叶包一看,眼睛就直了,“哟嗬,六安瓜片,这可是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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