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妈是库区移民
皖西日报
作者:陈晓翠
新闻 时间:2023年11月09日 来源:皖西日报
陈晓翠
外来的人都喊我们“山蛮子”,因为我们从小生活在大山里。“七饭、喝薯、搞么事……”这种话语和口音是我们山里人的标志。但是,俺妈和我们口音不一样。她会说“吃饭、喝水、干什么”这样的侉子话。为什么一家人说话却不一样呢,这个问题困扰着小时候的我,长大后才知道因为妈妈是梅山水库库区的移民。 妈妈是满月的第二天跟着乡里乡亲转移的。姥爷用扁担一头挑着装着妈妈的竹篮,一头挑着用来装水的小水缸。姥姥一手挎着几件衣服和针头线脑,一手牵着大舅。这是他们带走的所有。妈妈的爷爷是一名老红军,参加过中原突围、孟良崮、解放大西南等重大战役。新中国成立后,他远在四川任职,无暇顾及家乡的儿孙。当他得知异地移民的讯息,非常牵挂家乡,妻子是个不识字的小脚女人,儿子、媳妇才二十来岁,孙子年幼,孙女又刚出生,自然不放心,便将他们托付给堂兄弟一家。于是,姥爷带着一家老小和叔伯婶娘们一道加入移民队伍。自此,他们成为金寨10多万移民中的一份子。 移民是牺牲、是奉献。听姥姥那一辈人说,乡亲们根本舍不得搬离故土。自收到搬迁通知,大家便是能拖一天是一天,能多住一天就多住一天。水位是慢慢升高的,从水淹到石岸边、稻床边,再到大门前的台阶,眼看着水要漫进堂屋里。大家才依依不舍地拖家带口从后山撤离。大家舍不得房屋圈舍、舍不得山场林地、舍不得左邻右舍。除了活生生的人,房屋、田地、牲畜、家具……无一能被带走。 移民的道路是漫长的,听老人们说移民路上的妇女和孩子几乎是一路走一路哭,甚至需要连拖带拽。我想,大家一方面是因为难舍家当,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对离开熟悉的环境而充满恐惧和迷茫。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对未来生活的不确定性是令人窒息的。每每想着移民奔走的情景,我都会莫名难过。说到这里,想起一次失态经历。我曾参与梅山水库现场教学的讲解与点评,在试讲环节,当我讲到:“库区的百姓让出了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世世代代居住的山村,移到他乡重建家园。他们拖儿带女,痛哭流涕,恋恋不舍,几乎是无偿搬迁到生存更为艰难的环境。由于当时没有搬迁经验,很多人到外乡、外县生活被当地人不理解,甚至受到歧视,一时难以适应当地生活,还有人宁愿四处乞讨。”没想到当时的我竟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第一次当众失态,我是忐忑苦恼的,但心中却是释然的。 搬迁的地点是政府指定的地方,两地相距上百里。没有船、没有车,就靠两条腿,加之移民队伍情况复杂,行进较慢,途中住了一夜。经过两天的奔走,妈妈是作为第一批移民到达指定地点的。到了地方后,当地安排有几处移民点,由移民自行选择安置的地方。妈妈说姥爷比较有眼光,选在了平畈区,靠近粮站,离主干道也很近。有的村民直接选在了河边,考虑吃水方便。还有的村民选在了大山里,远离河道与平原,据说是移民移怕了,认为住在山里一步到位,再也不吃移民的苦,而且有山有柴,靠山吃山,不愁饿着、冻着。事实证明,姥爷一家的选择更适合居住,交通方便,购买方便,而选到大山里生活的移民却有诸多不便。 移民后的生活便是顺其自然。住有所居是人们的基本需求,大家分到了房屋、分到了田地,慢慢将打乱的生活节奏理顺,正式安家落户。刚开始很多移民不适应,妈妈的小奶奶就是其中一位,她根本住不惯,自己垫着小脚经过两天折回老家。当她来到后山岗,房屋早已被淹没,祖坟也沉入库底,她悲痛地大哭,然后擦干眼泪回到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往后再也没提过要回去的话。她知道是回不去了,只是想回去看一看,这样便没有了遗憾。每隔几年的枯水期或清明节,家族中主事的长辈便组织一次返乡。说是回去看看,其实就是站在大山岗上,然后向家乡的方向望一望,隐隐约约能看到曾经生活的痕迹。纵然有再多的不舍与留念、再多的艰难与委屈,但大家善良质朴,顾全大局,骨子里秉持着坚贞忠诚、牺牲奉献、永跟党走的大别山精神。 妈妈成年以后,与本地村民成了婚,后来有了我们兄弟姐妹。我们周边住的都是本地村民,邻里和同学们习惯称呼妈妈为“侉子”。而且习俗也不一样,一个湾子上下都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妈妈娘家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小时候,妈妈常常带我们到姥姥家,姥姥家的左邻右舍都是移民,他们说着彼此熟悉的语言,谈论着熟悉的人,说得最多的还是移民前的生活。妈妈也加入他们,小时候并不理解,认为那都是过去几十年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妈妈尤其喜欢说起老庄子后面的“石头奶奶”,那是她孩童时期到过老庄子,对那座形似老奶奶的大石头记忆深刻。她曾和童年的玩伴围着“石头奶奶”做过游戏,也曾坐在“石头奶奶”的肩头。一转眼,往事已过去一个甲子。妈妈早已从那个喜欢捉迷藏的小女孩变成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岁月是厚重的,回忆并无归途,余下的只有坚毅前行。 移民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家乡,一辈子都在念叨故土上的人和事。作为移民的妈妈也是如此。我不是移民,但我听着移民的故事长大。过去不懂的情感,如今都懂了。毕竟,移民不是简单搬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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