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泪水
皖西日报
作者:杨英拥
新闻 时间:2023年05月18日 来源:皖西日报
杨英拥
父亲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一个标准的硬汉形象。他曾是一名军人,经历过硝烟弥漫的解放战争。他出生在今重庆永川市的一个小镇,解放前参加革命,1947年随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来到六安,一直随部队消灭国民党残军和躲藏在山里的顽匪。父亲参加过的大小战斗有很多次,但我很少听他讲打仗的故事和他的战斗经历,唯一听他提起的就是安阳崔家桥战斗。那场战斗父亲因作战勇敢,受到部队嘉奖,还奖励了一套军服和一条毛巾。崔家桥是匪首王自全经营10多年的老巢,碉堡林立,工事紧固,装备精良。所以,那场战斗非常激烈、艰苦,伤亡也大,很多战士在战斗中牺牲。我在有关资料中看到,父亲所在的二纵五旅,副旅长、霍山籍烈士查茂德,当时就在解放崔家桥战斗中牺牲的,年仅28岁就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父亲在那场战斗中很幸运,子弹紧贴着他的脸部擦过去,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条约有两寸长的伤痕。战争年代,父亲受伤不止一次,除了脸上明显的伤痕外,在他的大腿上还有一处被子弹打穿后留下的像酒窝一样的伤疤。在父亲身上浅表伤还有好几处,可见战争是多么残酷。 解放后没几年,父亲就因伤病从六安军分区警六营机炮连调到舒城、霍山等地的人武部工作,后转业到地方的商业、交通等部门工作。那个时候,父亲的工作会经常调动,在一个地方工作几年后,就会调到另一个地方,全家人也就跟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生活。我的童年和学生时代,基本上是几年就换个陌生地。直到1979年,父亲临退休前还调动了一次工作,这次调动是他主动要求从霍山县落儿岭调到诸佛庵。说起诸佛庵,父亲并不陌生,解放初期,他就在诸佛庵区人武部工作过。对于这次调动,我们做子女的当时都不明白,按说父亲已临近退休,没有必要再调动工作。后来想想,父亲的决定有他的道理。那时我正在读高中,恰好是在诸佛庵中学住校,父亲工作调动可能与我上学有关。另外,更重要的一点诸佛庵是我母亲的家乡。作为一个外乡人,他把我母亲的家乡当成他的第二故乡。某种意义上说,也算叶落归根。 父亲无论在什么地方工作,都很受人敬重。大家知道他是个扛过枪、打过仗的老革命,非常正直,是有原则的人。父亲平时不善言语,不苟谈笑,给人的感觉非常威严。小的时候,我的一些同学们都害怕他,基本不敢到我家来玩。我上初中时,父亲在山区一个公社所在地的汽车站工作。那时交通不发达,每天只有一个班次的车辆路过,进山或进城的人基本上是指望这趟班车,人多时就无法买到车票,也就无法坐上车。我记得很清楚,父亲在卖票时,总是把门关上,只留一个售票窗口,任何人都得在窗口排队买票,哪怕是熟人亲戚,或者是当地领导,都是一视同仁。为此,他也得罪了不少人,有人说他没有人情味,不过,时间长了也都能够理解。 父亲对子女的教育也非常严厉,我小时候没少挨揍。印象中,有两次挨揍最厉害。一次是上小学五年级,一天放学后和同学在学校操场玩“砸王八”游戏。这个游戏就是在前面竖立三块砖,玩的人手拿石块在一定的距离把砖头砸倒。轮我砸时,有一个同学在砖头前面捡石块,结果,我没注意,石块砸过去时,在地上一弹,那位同学的头上立刻流出血来。当时,我们都吓坏了,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管受伤的同学,一个个都往家跑。当我跑回家没有多久,受伤的同学头上打着“巴子”,由他妈拉着,到我家找父亲“告状”来了。父亲知道情况后,当着同学的面给了我一顿暴揍。这次的挨揍讲起来不亏,必定是惹祸了。另一次挨揍是上初中了,当时,山区的山,像分地一样,都分到各家各户,当然,只有当地的农户才有。像我们吃商品粮的非农户口,自然是分不到。很多同学家都有山,这让我很是羡慕,他们家烧柴不用买,用完就可以到自家山上随便砍,多的还能拿到街上换点油盐钱。有一天,一个要好的同学说,星期天带我去他家山上砍柴。我一听,非常兴奋,因为我从来没有砍过柴,感觉好玩。另外,我想有地方砍柴,还能帮家里省些买柴钱。于是,我就跟他一起去了。那是我第一次砍柴,“技术”相当不熟练,不小心把手指还弄了一个小口子,到现在疤痕还依稀可见。忙乎了一上午,我扛着一捆柴,屁颠屁颠地回到家,心想这回会受到父亲的表扬。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父亲看我扛了一捆柴回来,立马问柴哪来的?我支吾半天,说是在同学家山上砍的。这时候,父亲脸色陡变,二话没说,伸手把我拽过来就是一顿揍。揍完后,还让我把柴送到同学家。当时我感觉非常委屈,后来,才明白父亲的苦心。 从小到大感觉父亲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记得高中毕业,大学没有考上,父亲问我要不要复习。我说每年只有几个人考上大学,复习也不一定能考上,还是想到单位待业。父亲说让我自己决定,但他又说了一句让我至今都没有忘记的话。他说,男娃有两个地方必须去经历一个,上大学或者当兵,不然会后悔。正因为他这句话,待业三年后,我选择了应征入伍。当时,母亲不同意,因为我们家男孩就我一个,怕我到部队吃苦。但是,父亲反而非常支持。临出发前,很多战友的父母在送别时都泪流满面,舍不得孩子离开家。我却没有看到父亲有任何难过的表情,只是母亲在一旁不停地擦着眼泪。其实,后来听母亲说,我入伍后,父亲好几天都不开心,可能内心还是有些不舍得,只不过没有表露出来而已。 父亲的性格比较刚强,从不轻易流露感情,更不用说流泪了。从我记事到父亲去世,我只见过他流过一次眼泪。那是在1981年夏的一天,吃过晚饭,陪父亲散步。我们顺着前面的马路一直向东走,当走到东阳山(诸佛庵镇俊卿社区东侧)附近,父亲看到完工不久的诸佛庵革命烈士纪念塔时,对我说,我们上去看看。 刚建成时,那里只有一个纪念塔,现在已是霍山县诸佛庵暴动纪念园的一部分。我搀扶着父亲从路边的小道来到纪念塔旁。站在高处,环顾四周,这里视野开阔,景色怡人。远处青山如黛,近处绿水环流,眼前茶树葱茏。当我正兴奋地欣赏美景时,一回头,发现父亲站在纪念塔前,仰望着高高矗立的纪念塔,一动不动,好像是一尊静止的雕像。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的眼角还噙着泪水。父亲肯定是触景生情了,在他的脑海里一定是像放电影一样,想起在那烽火岁月里,一幕幕激烈而又残酷的战斗场面,一个个战友倒在身边的瞬间,一阵阵冲锋号吹响时的激情,一面面红旗插在祖国大地上的激动情景。 “一寸山河一寸血,一抔热土一抔魂”,父亲仰望着纪念塔,或许想到无数的革命烈士为了新中国的解放埋骨他乡,心中难免感伤。 “青山处处埋忠骨”,父亲仰望着纪念塔,或许又有些安慰,烈士们虽然牺牲了,但人民不会忘记他们,纪念塔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一刻,我默默地站在父亲的身边,没有打扰他的思绪。我仿佛看到了不一样的父亲,这不是那个铁石心肠的父亲,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父亲。我忽然感受到,在他的泪水中包含着悲伤、感动和深情;包含着欣慰、骄傲和信念;包含着继承、希望和未来。 三年后,父亲因病去世,永远长眠在巍峨壮丽的大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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