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皖西日报
作者:江雨薇
新闻 时间:2023年05月18日 来源:皖西日报
江雨薇
“昨天,我回妈妈家一趟,车子都被塞满了。我妈给我6只咸鸡、6只咸鸭、2只老鹅、几刀腊肉,还有好多香肠、肫爪、耳朵皮……”同事历数着回娘家的收获,其他同事附和着分享妈妈为自己准备的腊货,幸福的味道满满。 我家老屋位于祖宅的后花园,弟弟为了讨母亲欢心,在院中栽了棵桃树。春天,桃花盛开。夏天,硕果累累。往年,这个季节,母亲也会在枝上挂满各种腊货。犹记得母亲在世时的最后一个腊月,那时,已做过三次手术的母亲,身体非常孱弱,很多年不吃荤腥,桃树枝头依旧琳琅满目。 那年月,有翻墙溜门撬锁的小偷。为了防止腊货被偷,早起,母亲把腊货一个一个挂上枝头,日落西山,又挨个收回家。拎着腊货进进出出,一趟又一趟,母亲气喘吁吁,体力明显不支。我说明年别腌这么多腊货了,就算春节我们都回家,也吃不了多少。母亲笑着说,今年干不动了,腌的不算多。疲惫的母亲指了指枝头,这是给你二姐的,那是给你大弟的,那是给你小弟的。母亲说这话时,满脸都是欣慰,仿佛看到孩子们在大快朵颐。 你先把给你的这几样带回家,我也可以省点力气。回去还要再晒晒,没晒出油,不够香。这大冷的天,蒸点腊肉,炒个蔬菜,方便又下饭。 听着母亲的念叨,心中五味杂陈。每个孩子都是母亲的牵挂,只要她还有一口气,总是惦记着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为孩子们做点什么。 也许是感觉到自己不久于人世,那次母亲不像往常一样站在通往前院的巷道口,目送我的背影穿过厢房、堂屋、前院、前厅、前屋,跨过一道道门槛,消失在大门外。母亲絮絮叨叨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我已跨过最后一道齐膝盖高的大门槛,母亲站在门槛内,还拉着我的手,欲言又止,依依不舍。 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母亲穿了件新呢子褂,一眼就能看出质量不是很好,估计价格不贵,我随口问道,哪个给你买的?母亲笑着反问,好看吗?我违心地答,好看。母亲开心地笑了,我自己买的,五十多块钱呐,语气中又有些心疼银子。节俭的母亲从来舍不得花钱给自己买衣服,我们给她买的衣服,她也总是省着穿。那年母亲节,我带母亲到商场买了件素花上衣,母亲很是喜欢,平时总也舍不得穿,说是留着出席重要场合穿。第二年春天,衣服还是新的,母亲已不在。清理遗物的时候,姐姐说,这件衣服是你给母亲买的,她特别喜欢,你要不要留着做个纪念?我犹豫了一会,还是烧给母亲带着了。 想着和母亲有关的点点滴滴,我的眼睛又不由自主湿润了,我没有哭,泪,止不住地往外涌,眼泪流到嘴里,又苦又咸,我的心也随着我的眼泪抽搐,像是被一把钝的锉刀残暴地割开,悲伤从伤口流出。 从2003年春天至今,母亲去世整整二十周年。都说时光可以淡去一切记忆,可时间流逝,母亲一直幽居在我的伤口中,走过万水千山,我总也跨不过心中的那道坎。无论什么场合,只要有人触动母爱这根心弦,就会勾起母亲潜伏在我心中的样子和我笨拙的想念。我依然会在公众场合情绪失控,泣不成声,像个黑暗中孤独无助找不到妈妈的孩子。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呀……亲娘想我,谁知道呀;我思亲娘,在梦中呀,亲娘呀,亲娘呀……” 每次想到母亲一生的苦难,我就会想到这首歌;每次听到这首歌,我都会想念母亲。母亲一生的苦难是从三岁开始的。那一年,她的亲娘去世了,她爹是乡绅,伪政府的保长,又娶了位城里的姑娘,她被送到一个并不富裕的地主家当童养媳,如同一个粗使丫鬟,服侍小郎君。 母亲腿上有一块凹陷的疤痕,鹅蛋大小。小时候,夏夜纳凉,我常喜欢摸那凹陷的窝。母亲不止一次告诉我,她当童养媳时,吃不饱饭,还常被婆婆责罚,被打得最惨的一次,婆婆用荆条沾水抽她。她腿上的深窝是砍柴时弄伤的,伤口溃烂化脓生蛆,都烂到骨头了,也无人关心无人问津。过了夏天,伤口才慢慢自动愈合。那时,她才六七岁。母亲9岁那年,被亲爹接回抚养,因为后娘不能生孩子,她认了个干儿子,并接回了丈夫的亲闺女。 解放后,童养媳的婚约被废除,母亲的亲爹委托后娘的娘家人把女儿嫁到了城里,还是个吃公家饭的,村里人都羡慕母亲飞出鸡窝,当上了凤凰。其实,父母的结合是那个时代造就的错误。 父亲出生大户人家,感情细腻,又爱咬文嚼字。父亲本应该娶《西厢记》里崔莺莺那样娇滴滴的小姐,只因时代变化,家道中落,不得已顺应潮流娶了母亲这样的村姑。母亲连贴在门框上通俗的对联也不认识,更不用说和父亲一起玩味“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诗句。父亲不爱母亲,父亲心里有个崔莺莺。这是父亲老年后告诉我为什么喜欢二姐,我才知道的,因为二姐像他年轻时喜欢的女子那样机灵、活泼。 母亲也有过短暂的幸福,那时刚结婚,没住进江家祖宅那几年。母亲随父亲住单位宿舍,吃食堂,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也不知为啥,短短的几年,父亲的工作调动了多次。每调动一次工作,就搬一次家。搬家的次数多了,父亲觉得太费事,还有漂泊不定的感觉,决定住进江家祖宅。 江家祖宅是父亲的爷爷购置的,三进式院子有三道门槛,每进一道门槛,都有堂屋,左右各有厢房。父亲的爷爷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各占一进院子,简称大房、二房、三房。房间不少,可早已被各个房头的叔叔伯伯们住满,没有可供父母容身的现房,父亲在后花园建了一间屋。从此,母亲的苦日子就开始了。整个大院几十口人,只有母亲来自乡下,不识字。在优越的、居高临下的妯娌们面前,母亲单纯又粗糙,胆怯又木讷。 大伯和父亲是亲兄弟,属于第三房头的。说来父亲也是个苦命的人,七岁母亲病逝,爷爷没有再娶,三房人丁单薄,父母住进江家大院,自然要和大伯一家人在一起吃喝。大伯家孩子多,抢食,在粮油核定供应的年代,小孩的定额少,粮食不够吃是普遍现象,母亲又回到了吃不饱饭的半饥饿状态。忍了几个月后,母亲提出要和大伯分家,两家生分反目。母亲被妯娌们笑话是只能吃,不会下蛋的老母鸡。因为母亲结婚都五六年了,也没有怀孕的迹象。 母亲在复杂的大杂院里艰难地挨到婚后第七个年头,才欢天喜地地生下了第一个女儿,但怎么也没料到,母亲第二胎男孩,却是死胎,又给别人平添了许多非议的话题,老实巴交的母亲在大院里更感觉低人一等。后来,年近四十的母亲连续生了两个弟弟,才算扬眉吐气。 敢于在人前抬起头来的母亲,日子并没有好过起来,心情也没有舒畅起来,身体更是每况愈下。贫困夫妻百事哀。七十年代工资都不高,七口人的生活、学费和其它开销,全靠父亲一个人的收入,实在是入不敷出。有好心的人推荐母亲拉板车帮人送货,做苦力赚点零钱贴补家用,母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其实,那时的母亲,连生六个孩子,没人服侍,也没有营养品滋补,做月子期间还要下河洗衣服,干家务活,操持一家老小吃喝,身体早已亏空。 向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享受惯母亲低眉顺眼伺候着的父亲,并没有因为母亲做苦力解决经济问题而感激母亲。饭菜的咸淡软硬,稍不合胃口,父亲就会不高兴,轻则讥讽母亲无知又无能,重则指桑骂槐,打孩子骂娘。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我们家庭的统帅,他的喜怒,直接关系着我们每个人的喜怒。父亲关心天下兴亡,远比柴米油盐酱醋茶重要。家里总能听到父亲一个人慷慨激昂,侃侃而谈,天文地理,国际格局,政治军事……这些宏大的、超越日常生活琐碎的词语,仿佛是下饭小菜。我们听着稀松平常,父亲说的有滋有味,有一种真理在握的优越感。自从母亲出去做苦力,父亲就经常无端找茬发火。父亲一不高兴,“下饭小菜”就会变成牢骚、说教、训斥、大骂,语言激烈、刻薄、甚至极端。 无端的责骂越来越频繁,怒吼频频升级。私下里,母亲常和我念叨:堂屋气好受,房屋气难受。懵懂的年纪不懂母亲的意思,成年后,我才醒悟,母亲的工作,父亲不仅觉得动摇了全家人指靠他吃饭、惟我独尊、虚伪的自尊心,还因母亲的工作不够体面,伤了父亲的虚荣心。生活叠加的苦与累,再加上深宅大院里的是是非非,母亲始终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日子煎熬难捱,身体更是严重亏损。 儿时,清明扫墓是一件无上的乐事,因为我们可以到乡下游玩。瞅着母亲扑在父母的坟前,嚎啕大哭,一哭就是两三个小时,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对着一抔黄土伤心至极。看着母亲哭,我也忍不住跟着掉眼泪,转身面对乡间旖旎多姿的桃花,金灿灿的油菜花,绿油油的麦田,又会忘乎所以的撒欢。长大后,我逐渐明白,母亲只有在清明节时,才有空回一次娘家,对着爹娘的坟倾诉自己内心无处可说的疼痛和委屈。那些隐藏在心中的伤,两三个小时的热泪,又怎能抚平抹去? 陪床的日子不足两月,母亲撒手人寰。那段短暂又漫长的日子里,母亲很瘦,面色苍白,日复一日地发烧、昏迷,虚弱到连自己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大小便也常失禁,躺在床上,被子扁塌得几乎看不到人形。白天,母亲昏睡中沉重的呼吸一开始让人胆战心惊,生怕母亲从此一睡不醒,后来变成司空见惯。深夜,母亲一会儿让人扶她坐起,一会儿又要抱她躺下。无论是坐起,还是躺下,母亲都极度不舒服,在痛苦中煎熬着。 夜,越来越漫长,越来越难熬。 我和母亲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在医院,我们所在的内科病区,整个住院部的人都出院了,只剩下我和母亲。空荡荡的房间,只有风在回荡。风真大,冷到骨头里了。病房的窗户不严实,又没有空调,脸上皮肤都冻麻了。母亲依旧在昏睡中,我坐在母亲的脚头,冷得瑟瑟发抖,试探性地把脚伸进母亲的被窝。母亲浑身滚烫,感觉被子都快烧着了。护士来看了看说,刚已打过退烧针,被子不要盖太严实,可以适当散散热。我才安心地让自己冰冷的躯体,靠近母亲取暖。来自母亲的温暖,永远定格在那年的除夕之夜。 傍晚,天上飘起了大雪,雪花簌簌飞洒,漫天都是,转眼间已落得地上转白。窗外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声,宣告着万家团圆。我的心情像风中的雪花一样凌乱,隐藏在心中的伤感、苦涩、焦虑、心疼、愧疚……像蓓蕾中的蛀虫,吞噬着灵魂。各种检查都做了,医生也没能明确告诉我们母亲究竟是什么病。每天除了重复检查、化验,吃消炎药,只是吊些补充能量的参脉和人体白蛋白,维持生命。 雪,纷纷扬扬,满眼都是晶莹剔透的洁白,整个春节,彻骨的冷。琐碎的事情一天一天格式化,我们都知道那一天即将到来,又期盼着不要到来。查不出病因,医生摇头,建议接母亲回家,在家门口吊水,一天二、三百元就够了。住院每天七、八百元的费用,贵,且没多大的意义。出院那天,母亲枯槁的脸庞已照不出生的光泽,她无限留念地看了看医院的门楼,那种对生无限渴望的眼神,我至今无法释怀。 母亲没能熬到立春。母亲走后,春风还不够细软,阳光还没攒够妩媚,院里桃花就急急地开了,没有母亲在枝头晾晒,它们独自颓靡地怒放着。一阵风起,花瓣缤纷而下,散落一地。人会老去,春天也会老去。桃花还有下一个花期,而我孤影沐清辉,回眸往事,一切都埋在回忆里无法挽回,再相见,只能在梦中。时间能浇灭内心的炙热,却抚不平内心的伤痛和遗憾,除了叹息,唯有,清泪拂面。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母亲一生的苦难、一生的牵挂,也有我心底放不下、过不去的一道坎。 这世界您来过,您走之后,我再也收不到任何和您有关的消息。娘,如果有来生,我不要再做您的女儿!您做我的女儿,好吗?让我来保护您,呵护您!让我把您捧在掌心,宠成公主!偿还今生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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