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情
皖西日报
作者:郑花荣
新闻 时间:2023年03月23日 来源:皖西日报
郑花荣
母亲说七岁八岁是狗都嫌的年龄,母亲说这句话的那一年,我恰好正是狗都嫌的年龄。 那一天,我趁母亲午休,到菜园子摘了她留做种子的黄瓜,正吃着,忽然听见邻居的屋墙根有奔跑的脚步声,好像是一个人跑一个人在后面撵,然后是喘息和呼救声。 我偷偷跑到邻居屋后的厕所旁,向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只见邻居凤霞婶头发蓬乱地躺在地上,她的男人大明叔骑在她身上用一根牛绳套在她的脖颈上。凤霞婶脸色惨白,大声喊救命。我一伸头,刚好被凤霞婶看见,她大声地叫我的小名,“柱子快去喊你妈!” 后来我问母亲,大明叔为啥要用绳子勒凤霞婶,母亲摇摇头,叹口气:“大人的事,你一个娃儿问啥问?” 记得那天在河坝埂放鹅,鹅吃饱了都拍拍翅膀扑下河去洗澡,我一个人坐在坡坎上看鹅在水里嬉戏。有几只公鹅追着一只黑花头的母鹅,眼看快追上了,这时花头母鹅一个猛子扎到很远的地方。我正用小石子往后面的大公鹅身上扔,忽见村里的徐有亮朝我走来。徐有亮又高又帅,衣着十分得体,一点也不像庄稼人,乍一看像个脱产干部。他对我说:“柱子,想不想吃糖?”我白了他一眼,心说,没有小孩子不喜欢吃糖的,我想吃糖你也没有,大人就是喜欢这样逗弄小孩。看我不吭声,徐有亮真的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我看见他手里的糖,偷偷地咽了几次口水。徐有亮一只手攥着糖,一只手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个纸条递给我:“柱子,把这张纸条给你凤霞婶,这些糖全给你,但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告诉你爹娘和大明叔,知道吧?” 少不经事的我,禁不住那几颗糖的诱惑,真的给凤霞婶和徐有亮当了一次联络员。也正是那张纸条差点送了徐有亮的命。 原来凤霞婶是换亲才嫁给大明叔的。大明叔的妹妹嫁给凤霞婶的瘸子哥哥,凤霞婶被父母许配给大明叔做妻子。凤霞婶真正的恋人是徐有亮。凤霞婶中等个儿,皮肤白的太阳怎么晒也晒不黑。大明叔和徐有亮又住在同一个村庄。凤霞婶出嫁后,按说徐有亮也该死了心。也有不少媒人踏破他家的门坎给他提亲,他横竖就是看不上。那天大明叔用绳子勒凤霞婶就是因为看见她和徐有亮站在河边说话。凤霞婶回来又红着双眼,很明显有哭过的痕迹。大明叔醋意大发,三两句两人就争吵起来,接着就动起了手。 徐有亮让我捎给凤霞婶的纸条,是约凤霞婶去长途汽车站,他们准备私奔。惭愧的是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看不懂纸条的内容。听母亲说那天大明叔家男女二十多个人去长途汽车站拦截徐有亮和凤霞婶。还差五分钟就到了发车时间,大明叔家的女眷连拖带拽把凤霞婶扯下车,男人们当场就给徐有亮一顿暴打。之后,几个人将凤霞婶用绳子捆住,男人们轮流着把她扛回大明叔家。 凤霞婶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一连好多天,不吃不喝,只是无声地流着泪。母亲也去大明叔家几次。有一次,母亲握着凤霞婶的手说:“女人啊菜籽命,种到谁家在谁家过,其实,过日子只要把心安下来,在哪一家都一样。”母亲的话果真起了作用,她走后凤霞婶就起来喝点粥了。慢慢的,凤霞婶又开始下地干活,伺弄菜园了。一年后,她和大明叔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娃。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 徐有亮被大明叔家人暴打后落下了跛脚的后遗症。徐家父母要告大明叔家被徐有亮阻止了。徐有亮说只要凤霞以后过得好,这跛子他认了。之后,徐有亮就一个人去了异乡。 凤霞婶六十二岁那年突发脑溢血,没有抢救过来去世了。儿女们都拖家带口在外面打工,头七一过都走了,剩下大明叔孤孤单单一个人。 徐有亮是在凤霞婶去世后第二年回来的。村里人都以为徐有亮这些年一定在外成家立业,热热闹闹一大家人了。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一个人。父母不在了,唯一的一个老姐姐也七十多岁,徐有亮没儿没女属于五保老人,村里决定给他盖房。以前的老房子都被推土机推倒改成田,村里的农户都搬迁到乡村公路两边。恰巧大明叔的房子前面有一块空地,村里就决定在那块空地上给徐有亮盖房。 徐有亮和大明叔两家的房子挨着,大明叔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但是公家盖的,他又不能说啥。徐有亮搬进新屋那天,村里不少人都过去凑热闹,我也跟着去了。屋子粉刷得雪白明亮,又添置了床和几样简单的家居。徐有亮头发已花白,走路一跛一拐的,但衣着仍很干净整洁,他十分热情地拿出香烟和糖果招待来他新屋的邻里乡亲。 徐有亮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一会儿,又立即转到别的说话人身上。他大约认不出我了。等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后,我问徐有亮:“徐叔,还认识我吗?”徐有亮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你是柱子?”我点了点头,接下来我们俩都陷在尴尬的沉默中。 冬季,村里的老人喜欢聚在一起晒太阳唠嗑。有徐有亮在,大明叔就会一个人闷在屋里不出来。大明叔正和其他人说着话,拿眼一瞅徐有亮过来了,就会转身离去。徐有亮有几次想和大明叔打招呼,但是他却阴沉着脸不给徐有亮机会。 村里有人背后嘀咕说,凤霞都走了好几年了,这两人之间的疙瘩还是解不开,看来世间最难解的还是爱恨情仇啊! 徐有亮一个人坐在屋外的墙根下抽烟晒太阳时,喜欢盯着大明叔家的烟囱看。只要烟囱升起袅袅的炊烟,他恍惚间就觉得是凤霞还活着,还在灶上灶下地忙活。有时,看见大明拿着盆或者挎着篮从屋里出来,他才知道是幻觉,急忙扭头向别处望去。 有一天,早上和中午,大明叔家的烟囱都没有冒烟,徐有亮心里有些失落。他脚步轻轻地从大明叔家的门前过了一趟,看见门没有锁是从屋里插着的。都快天黑了,一天烟囱都没冒烟是咋回事啊?徐有亮从庄子里喊来其他人,先拍了拍门没有回声,然后找来两个力气壮的人破门而入,进屋后看见大明叔正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原来大明叔生病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天也没人知道。徐有亮和邻居们急忙打救护车将他送去医院。就因徐有亮喜欢瞅大明叔家的烟囱才救了大明叔一命! 大明叔出院后,邻居们都来他家探望,他给来的人发烟。徐有亮在他家屋后站着,见大明叔散烟准备起身返回家去,忽然听见大明叔冲着他的方向说:“徐有亮,别急着走,抽一根孬烟再回。” 这几年,村里的人越来越少,青壮年都去了城镇,有的拖家带口还在外面安家落户,故乡成了一个大空巢。 阳光好的冬日,村里经常看见大明叔和徐有亮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唠嗑,或者一个骑着电瓶车一个坐在车斗子里去赶集。 岁月沉淀了过往,走着走着就成了抱团取暖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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