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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母亲来城里过年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2年02月22日    来源:皖西日报

  赵克明

  打电话给母亲说接她到城里过年,母亲一口回道“好!”,没有一分一秒的犹豫。
  和小弟一道回乡下接母亲那天,她像准备出远门做客一样,弓着背屋里屋外地来来回回,不停地拾掇东西。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几乎没怎么动碗筷,笑吟吟地给孩子们夹菜,看着我和二弟喝酒。临行前,她大包小包地往车子后备箱里塞,鸡鸭,干菜,红芋,花生,苹果……,还说要带上一袋自家田里种的稻米,要到门前的菜园子铲些青菜,可看到车内已无空隙只得无奈地摇一摇头。
  我说,城里的超市什么都有,走几步路就买回来了。母亲不以为然:“超市里的东西哪有俺这土里长出来的好,吃到肚子里放心?!”一路上,她都在念叨那土里生长的新鲜东西,叙说那些土里生长的新鲜事。
  在父亲离世之后,母亲就说过,往后谁接我去哪儿我都去。我想她这次一定会在我这儿多住一阵子,谁料刚乘电梯来到高高在上的十五层楼,她站在阳台栅栏边俯视着底下的树木行人,就回过头对我说:“过了年,我就回家吧!”
  “我是你儿子,这里也是你的家呀!”听了我的话,母亲微微点头,却又自言自语:“还是搁地上待着,心里踏实。”
  哦,是啊,母亲一辈子都生活在土地上,土地见证了她八十多年的岁月印记,那里有她苦涩的汗水泪水,那里有她清亮的歌声笑声,那里有她播下梦想种子的期盼,那里有她收获金灿灿荣光的喜悦,那里有她对红火火好日子的憧憬……土地有她太多太多刻骨铭心的记忆,她与土地有太浓太浓无法割舍的情分。
  带母亲到楼下的地上走走,看看这座城市是怎样在土地上创造出令人惊叹的奇迹,然而天公不作美,一直飘着蒙蒙细雨,天气也显得很是阴冷,我们只能陪着她待在空调房里。
  看看电视剧吧。母亲目不识丁,听不懂书卷气很浓的台词,也看不懂梦幻般的“诗与远方”,那些充满迷幻色彩、高大上哲理以及缠绵煽情的连续剧,对她是没有什么吸引力的,于是我就挑选泥土味很浓的生活剧,像《满堂儿女》《咱爸咱妈的六十年》《清凌凌的水蓝莹莹的天》。母亲看得投入,喜怒哀乐表露在脸上,看到动情处往往发一番感慨,说“俺家也是一出戏呢,老老少少,几十年的事,演出来也跟这电视剧一模一样呢!”“俺们家那儿这些年变化也真大,路也通到家门口了,水龙头一拧就有水了,种田也都是机器了,就跟这电视里一个样!”,于是微叹,沉默,陷入悠长的遐思中。
  叙叙家常话吧。母亲还是很健谈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是一部电视连戏剧,从六个儿女的老大说到老小,从儿子女儿辈说到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辈,从老一代说到新一代,从“那年头”的苦日子说到如今的甜日子,从咱们家的死对头说到帮助咱们家的贵人,从乡下左邻右舍的老李家说到老张家,而且她的思维往往是跳跃性的,正讲着分田到户那阵子的故事忽而倒叙到“大跃进”“吃大食堂”,正讲着那些年二弟养香猪的经历忽而插叙我小时候要吃路上跑的野猪,正讲着当年引水灌溉修水库忽而把话题岔到老王家养了几千只鹅,当然大主题并没有跑偏,都与她生活过的土地息息相关。其实,这些故事我已经听了无数遍耳熟能详了,但作为忠实听众,我还是安安静静地听,偶尔实在憋不住,笑道:“俺大,你真是天才的小说家!”母亲没有“小说家”的概念,并不明白我说话的意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我,或继续她的“跳跃性”的故事。
  电视剧看累了,家常话还在酝酿新话题,或者我要在电脑上处理点急事,母亲就站在阳台或窗前,漫无目标地看着楼下,她一定不是在看风景,她的视野里可能是远处高楼飞檐的一株草,是飞驰而过高铁的电路线,是像鱼一样游来游去的小汽车,是在雨幕中手持清扫工具的保洁人……。看后一阵,她总会有所感,往往在吃饭的时候叹道:“唉,如今过的真是神仙日子!那年头,能有一碗饱饭吃,死了也闭眼了,真没想到还能看到这样的好光景!要是那年头饿死了,还能看到啥呢,啥也看不到了!你奶要是活到现在,现如今也能享享这样的福了!”
  “是啊,现在日子好了,就该好好享受享受了!”我的安慰的话,非但没有起到作用,反而激起了母亲的不安情绪,她的感叹更为强烈了:“唉!每天闲在这里啥事也不做,吃现成的,喝现成的,俺哪能吃得下去呢,俺天生的忙命,真的享不了这样的福!”
  老伴看出了母亲的心思,想办法给她找点“活儿”,让她包饺子、搓汤圆,母亲一口应承下来,赶紧挽袖洗手和面。劝她悠着点儿做,就是打发时光,而她倒压根儿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刚放下饭碗就捏起了饺子皮。“这一点也不累,不就跟坐着一个样吗。搁家里,西岗头那片草长得碍眼,我把它砍了,端个小椅子坐着,砍一会直一会腰歇歇,砍了四五天都没觉到累呢!搁家里,你二弟他们出门了,我看着羊饿得慌,上西岗上弄点草喂它们,看它们低头吃草,就像是逗小孩子玩,一点都累不到!搁家里,我还……”说这些话时,她脸上的道道皱纹都跳动着惬意,真像是孩子在做着最开心的游戏。
  唉,老母亲啊,真的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劝说你!看着弓着脊背的母亲,我思忖道:接她到城里来或许是个错误,因为她在那片土地上辛劳惯了,她把自己永远定位在那片土地上,做那些自认为非她莫属的事情,离开那片土地无事可做便让她的整个身心空洞了,也让她的整个世界一片空白。——虽然身在城里,但母亲的心依然驻留在老家那片土地上!
  母亲倚窗望着远方,眼神似有所思所待。她说,城里过年一点动静也没有,冷冷清清的,不像乡下灶上灶下的忙,又放炮又放烟花,热闹,有年味。她说,过了年就立春了,天一暖和,乡下又开始忙新的一年了。她说,预报讲这两天要下雪,也不知家里的菜地可撒稻草焐着了,别把白菜冻死了。她说,大年初四五,孩子们就东一个西一个出远门了,恐怕到年底才能见到一面呢,我得回去看看他们……反正,我心里明白,母亲是决意要回乡下老家,而且归心似箭了。
  我对母亲说,送你回去吧。她同来时一样,一口回道“好!”,赶紧走进卧室去收拾自己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