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事
皖西日报
作者:赵延文
新闻 时间:2021年09月14日 来源:皖西日报
赵延文
三年前去山区,在河坎上见到一头水牛,我仿佛见到久违的亲人,忙不迭地叫到“牛!牛”,同行的人看到了,也都兴奋不已。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牛。 赵大塘是口吃水塘,为了保证水质,庄子人很少赶牛下去,牛喝水打汪都在庄前屋后水塘。牛最招牛翁子,牛难受,就往水里一钻,牛翁“嗡”的一声都飞了起来,然后又瞬间落到牛背上。 庄稼人祖祖辈辈离不开牛,犁田、打钯、滚石磙、轧稻场,重活粗活都靠牛。农村娃就是放牛娃,自古至今,有的当了皇帝,有的当了将军,有的当了老板和官员,有的默默无闻,像牛一样终老一生,连一张牛皮都没留下。 而如今,大塘拐的放牛娃一个个像我一样走进了城市,住上了高楼,他们的子孙不要说犁田打耙了,想见到牛都难。 小时候三四家公一头牛,生产队分配,轮换放。我喜欢放牛,春夏季放牛在田埂上吃青草,秋冬季在收割过的稻田里吃秧茬苗。春上放牛最惬意,春风扑面,田野上新草碧绿,各色的小花朵点缀着,像大地上的星星。吃了一冬干草的牛贪婪地吃着嫩草,肚子撑得溜圆,慢条斯理,完全不理人的样子。夏秋季牛活最重,干完活或农忙间隙里,牛在田埂随处放,有时也吃田里的水稻和田埂上的豆荚。夏天热,牛喜欢泡澡,几头牛泡在一口塘里,甩打着尾巴,只露出牛头牛角,懒洋洋的。冬天,万物收藏,牛不用放了,拴在厢房里,喂些干稻草,牛悠闲咀嚼,反刍着“牛生”。 包产到户前,队里的牛都集中在牛棚里,专人喂养。牛棚好几间房子大,一股骚尿味,老鼠乱窜,我们小时候经常拿队里的洋叉去叉老鼠,寻开心。隆冬时,生产队喂牛豆草饼,一大团块很硬的那种,砸碎了用温水浸泡后喂牛,队长说是给牛加餐,让牛长点膘,开春好耕地。包产到户后,牛各自放。我最怕冰天雪地把牛尿,北风呼呼吹,把老牛从厢房牵到水塘边,砸开冰冻,牛一边尿尿一边喝水。牛一泡尿能尿个大半天,我人冻得要死,看牛喝冰冷的水心里只打冷颤。 放牛时,我们蹬着牛角爬到牛背,骑上。牛背很宽厚,有时两个孩子骑在一起,无忧无虑,打打闹闹,快乐的像只鸟;有时站在牛背上,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有蜻蜓和小鸟在头上飞来飞去,蓝天和白云即近又远,有时伸手想去抓,不小心就会从牛背上摔了下来,牛依然吃它的草,我们揉揉屁股,再爬上牛背,依然快乐无比。 一次放牛,几头牛在一起,我家的是头小牯牛,正当青春期,可能是嗅到了什么气味,径直往一头母牛身上蹭,还吭哧吭哧大喘气,母牛也不理它,埋头吃它的草,我们几个小孩就在旁边笑,看它怎么折腾。放牛回家,小叔看到牛瘪着肚子,四个蹄子来回倒腾,“哞哞”不停地叫,就问我怎么回事,我说牛打架了,小叔围着牛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伤,转身走了,走着走着,忽然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 赵大塘周边八成水田,二成丘岭,牛活很重,最重的活就是犁田。水田泥深,不比旱地,初犁者犁田走不直,田旮旯犁不到位,牛和使牛的人都很吃力。开春犁田播种,收割完稻子犁田翻地种油菜。大塘拐子一年有早稻、中稻、晚稻,双季稻居多,家家都希望分到最壮实的牛。犁田后还要耙,牛拉着耙子,人站在耙子上,把田泥耙匀均了,方可播种。大塘拐大妈吵架“犁不到你,耙都要耙到你”,意思是绝不放过你或饶了你,你躲都躲不了。稻子收割后要打稻脱粒,有用脚踩的脱粒机脱,有用牛拉着石磙在家门口稻场轧,脱粒的稻子晒好,扬尘,再装袋进仓,农事告一段落,牛就可以稍事休息了。 有一年,三爷家母牛产小牛,小牛两个前腿和头先伸出来,胎膜破裂,羊水流了出来,然后身子和后腿才出来,紧接着一头可爱的小牛随着胎膜和羊水“哗”的一下落了下来。小牛落地就想站起,却跌倒了好几次,三爷笑着也不管它,三爷说,这叫小牛拜四方,将来好长大。小牛终于站了起来,母牛伸出舌头,慢慢将小牛身上湿漉漉的毛舔着,一直舔干。三爷说,是头小牯牛呢,将来好犁田。小牛依偎母牛站着,张望着,眼光柔和明澈,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全然不知它未来的日子有多苦多累。 一次,两头牯牛在稻场打架,打红了眼,拉不开,接着打下去会两败俱伤,队长叫人回去拿块红布来,系在抬杆上,挑逗。牛见了红布,果然分开了,向红布冲来,队长引开一头,社员们合力制服另一头,这头牛没有了对手,情绪也就平复了。堂哥夏登红今年81了,身体硬朗,大个子,年轻时被牛顶翻一次,牛角刺穿了大腿,鲜血直流,差点伤了性命,我父亲为他找的医生。有时生产队打场,队里的公牛母牛都挤在一起,一有个风吹草动,公牛就会斗起来。年轻的公牛与小伙子相似,都火爆脾气,看不顺眼就开打。 我七八岁时,队里一头老牛死了,正是农忙季节,队长听取社员的意见,决定烧吃了,给社员们加个餐,有的人几个月都没见荤了,家里吃白菜都没油星,农活又重,一个个瘦得都能摸清肋骨。当晚,社员们还在地里干活,做饭的大伯在稻场支起牛一大锅,大锅是大锅饭吃食堂时留下的,垒个灶,支起锅,牛肉切块洗好放上,倒上清水,盖上锅盖,架火烧起。我们小孩子们高兴啊,在锅边转啊,贪婪的嗅着香味。烧锅的大伯一会揭开锅用铲子捣捣,看是否烂了,一会又添些柴火,把火弄得旺旺的,一会又加些水,一会又骂我们小馋猫。老牛肉特难烧,社员们终于回来了,牛肉才炖熟,米饭也烧好了,每个人连饭带肉都是满满的一大碗,还有大人往我们碗里夹菜,真香啊,真好吃啊,那心情就像鲁迅看社戏偷吃蚕豆时一样。鲁迅说他从此再也没吃过这么香的蚕豆,我呢,从此再也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牛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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