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筷”乐
皖西日报
作者:张玉
新闻 时间:2021年02月02日 来源:皖西日报
张玉
那是一双漂亮的塑料筷子,淡青色,光滑修长。它在中午的阳光下散发出温润的光泽,像玉石一样,我心里也散发着玉一样的温润气息。 那时候我在市里念高中,寄宿,时间太紧而学校的伙食不好,我瘦了很多。在一次肠胃发炎之后,父母做出决定,请家在市区的姑妈帮忙照顾我——从此我每天中午在姑妈家吃饭,并且可以在单独的房间午休一会儿。这对于我,真是雪中送炭。 姑父和姑妈只有表哥一个儿子,那时他已经在外地工作,老两口身边没有孩子,对我十分喜爱,变着花样给我做饭吃。第一次吃饭的时候,我没有注意,拿了一双木筷,结果姑妈让我放下,取出一袋新筷子,抽出一双给我。她说:“鱼儿,用这双新的。”我接过筷子,那双淡青色的塑料筷子让我心里暖得一塌糊涂。我快乐地挥舞着筷子拣鱼块,拌着米饭大口地吃。姑父和姑妈相视而笑。 然而时间长了,我渐渐感觉到细微的蹊跷——他们让我用漂亮的塑料筷,自己却还是用普通的旧木筷。我试过几次拿木筷来用,姑妈总是忙不迭地阻止,她坚持让我拿那双塑料筷子。他们怕和我的筷子混淆吗? 我不知道姑父和姑妈是什么意思;但是以一个十六岁少女的敏感和偏执,我在慢慢放大心中的疑惑,这件事情成了我的心病。 吃饭的时候,我的青筷子与姑父姑妈的黑筷子在空中交汇往来,显得很特别。什么事都不能思虑太多,想多了就会钻牛角尖。我忽然想到他们夫妇让我专用青筷子是不是担心我有病?是不是怕我脏?是不是嫌我从乡下来? 我心里的暖意不见了,我开始自卑。学校每学期都会体检,我什么毛病也没有,就算我得过肠胃炎,也早就好了呀,再说胃炎又不传染。我是从乡下来,但我每天都换洗衣服,洗澡也很勤快,我如此小心翼翼地注意个人卫生,他们怎么还嫌弃我呢?姑妈自己,不也是和我一样从那个村子那个家庭走出来的吗?她为什么嫌弃我?她会嫌弃自己的过去、自己的故乡、自己的血脉吗? ……要么,是姑父有洁癖?我看可能。姑父是文化人,从不抽烟喝酒,喜欢舞文弄墨,喜欢摆弄一些瓷器,他用雨过天青色的小盏喝茶,碧绿的茶水在杯中摇曳,他一边品茗,一边看着自己发表在报纸上的豆腐块,有一种岁月安好的情致。我曾经视他为家族中的文明象征,但是现在我有了隐隐的敌意。少女的脆弱自尊令我心怀敌意。 我经常流露自己没有病,我甚至希望他们到我的房间仔细看一看,有没有脏东西和药品。我的失落和不快如此明显,姑妈也变得抑郁起来。我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但是又不好和父母开口,我一天一天沉默下去。 青筷子一直没有换掉。我假装看不见它。 有一天,我回到姑妈家时没有人。他们给我留了纸条,说去看望一个老朋友,饭菜给我热在锅里。一天,两天,第三天,我没有回来——我想他们一定是不愿让我来了。 一周后,我得知姑父和姑妈并不是去看老朋友,而是看医生了。姑父是重型肝炎,需要住院治疗。他平时那么沉静自如,那么注意保护自己,怎么就得了肝炎呢?他那样清平如茶叶,端雅如瓷器的人,怎么就得了肝炎呢? 周日了,我又来到姑妈的家,我仔细将客厅的地板擦干净,空荡荡的三室一厅里寂无声响,他们都在医院。忽然听见姑父和姑妈卧室里啪的响了一声,我吃了一惊。谁?我喊了一声。我奔到阳台上,原来屋外起了风,也许他们卧室的窗子没关好,被风吹响了。我小心地推开门走进主卧,把窗子关好。地上躺着一张报纸,是刚才被风吹落在窗前的。我捡起来,“一生筷乐”四个字跳入我的眼帘——是副刊上的一篇散文,作者署名刘东平,是我姑父的名字。 “小鱼儿要来我家吃饭,我很开心。她是妻子的侄女,看到她就像看到妻子年轻时的样子——我只有儿子,没有女儿,这个可爱的女孩让我们的晚年生活不那么孤寂。但是我是肝病毒携带者,虽然并不传染,但我觉得一起共餐不妥。我有隐私权,她也有知情权,然而妻子不愿告诉孩子,她怕乡下的弟妹知道我的病情会担忧,也怕鱼儿多心,不再来吃饭,她心疼那个孩子。她那么小,孤身在城市中求学,这三年是她人生最关键的时期,让她回家,吃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是我们唯一能为她做的……我们把青筷子摆在她面前时,心里也很纠结。她一定会误解我在嫌弃她,然而她默默地接受了青筷子,没有说什么。实际上,碗底也做了记号,她并不知道,我只想,我绝对不能让病菌传染给她……我愿她一生筷乐。” 我泪流满面。 肝病治疗区,谢绝亲友探望。姑妈眼睛通红,她问我,这几天自己吃什么?我不答。我哭着说:“我只要姑父快点好起来。” 侮人者侮己,防人者防己。 姑父的病情得到了控制,生活回到从前的轨迹。我考上了大学。我毕业、求职,一帆风顺。 我在春暖花开时来到美丽的江西,我是来出差,也是游历东南。这里是景德镇,东方的瓷都。 我看到东南的山川之秀,人物之美,与我成长的黄土高原多么不同。我看到萧萧青竹、潺潺碧水、山泉如雪奔涌在白银般的阳光下。我看到小巧的阁楼、石板铺就的街道、青砖黛瓦在紫外线下亭亭而立;我还看到了古老的瓷窑和展馆:那些艳如烈火、美如翡翠的灵物——中国的瓷。 千万件瓷器在我的视野中纷至沓来:有古老的瓷枕,上面有雕镂的美人;有雍容的梅瓶,写着飘逸的诗句;浓艳的青花罐、精巧的脂粉盒……每一件器物都是人间杰作,它们是水与火、泥与石、人与天地、时间与历史的交融,是中华文明的涅槃——“China”。 这伟大的,壮美的瓷的传奇。 忽然间,我的目光被几双筷子吸引。 淡青色,光滑修长,散乱而有致地插在一只瓶里。这瓶子也是瓷的,它其实是一个厨房用的收纳器,但是被巧妙地做成一只葫芦样的瓶,里面的筷子秀如竹枝。刹那间我似乎回到几年前,看到那双塑料筷,看到年少的自己。我颤抖着手,拿起小瓶——瓷与箸,当这两个纯中国的意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买下一盒瓷筷,带回山西。我把它送给我的姑父和姑妈:筷子是雨过天晴的颜色,正好与姑父的茶具和汤碗相配,流线型的修长瓷筷,六棱,饱满沉厚,釉色莹然,筷头是圆的,筷尾四方,这是天圆地方的意思——它合该被送给姑父这样端方的君子,姑妈这样慈祥的仕女。 我说:“这瓷筷是世上最健康、最卫生的筷子。它极易清洗,永不生菌,姑父用它,消毒更方便。” 我说:“这瓷筷是世上最美丽,最文雅的筷子,它有瓷之美德,是中华文明的象征。” 我说:“这瓷筷是我的心意,代表我对二老的孺慕,我们是亲人,我们永远血脉相依。” 愿天下有情人健康平安,一生筷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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