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洪的这一年
皖西日报
作者:许圣权
新闻 时间:2021年01月05日 来源:皖西日报
许圣权
年底了,工作要总结。想起了老洪,从年头到年尾,我和他一直“纠缠”在一起,当然这是我的工作,不能说是全部,是重点,毋庸置疑。提笔不必构思,老洪把我的思路捋得直溜溜的—— 老洪其人 老洪老家和我老家是一个地方的。皋城西北,六安人喊我们侉子,淮南人叫我们蛮子的那拐子。 老洪从大上海回到三线皋城是有原因的,一是偷生的儿子上初中了,没户口,面临升学瓶颈,再是老洪经营的地段要拆迁。脚一跺,火一关,揣着颠锅掌勺的手艺回到了皋城。 求爹告奶作过揖,总算把孩子安顿好了。陪读,不能坐吃山空,两口子一合计,重操旧业。 办照 办照那天,老洪豪情万丈,颇有大展宏图之势。我问店在哪里,他说云路街,我说投资要慎重,他说考察一周了,心里有谱。 云路街,许是过去书生“一飞冲天,青云得路”之街。但于餐饮经营者而言,是泥坑路,是滑铁卢,套用一句话,“铁打的门面,流水的店”一点也不过分。这条街,经我手办照的,一年一个门面换三茬人的都有。 他老婆说他头大脖子粗,只会洗切烧炖,别的一抹黑。看我提笔愣怔,老洪大声大气说,老乡,你只管在那场子捣上你名字,等俺开业了,请你去斗一杯,尝尝俺烧的红烧大肠,不是吹牛逼,那上海外滩的人都找去吃。拖着侉腔,听着亲切。吐沫星子借着透进来的光束到处乱飞。边说边用粗短的手指头点着办照申请表,蛮劲又上来了。我不好再泄他的气,落笔签字,办了照。 停业 执照刚挂周正,锅才颠了几下,外滩人都趋之若鹜的红烧大肠还没来得及品尝,老洪的店就熄火歇菜了——抗疫需要。 那天,去发防疫告知书时,老洪正坐在高仅盈尺的小凳上,双手抱膝,头埋在两腿之间。抬起头,嘴里还叼着烟,燃过了半节,灰白灰白地,颤巍巍地缀在烟屁股上。 一起身,烟灰顷刻脱落,纷纷扬扬。老洪啐掉烟把子,拍打着衣服,斜着身子,慢腾腾站了起来,龇牙咧嘴地笑着说,腿坐麻掉了。 老洪接过告知书,横过来竖过去,眯着眼睛,琢磨半天,知道饭店要暂停营业后叫苦不迭:这下完了,一家六张嘴,全指望这口锅,这锅还没烧热呢,一瓢水就浇得透凉。说着,点上一支烟,叼在嘴丫子边,狠吸一口。又掀开冰柜,拉开冰箱说,备了这么多肉和菜,怕是也要扔掉了。 办证时,老洪油光红晕的脸,这一阵子少了烟火的熏蒸,也变得暗灰干涩,多了褶子。 我说,这是市防指的规定,小区有了感染者,形势严峻,不能打折扣啊,老洪! 放心吧,按上面要求做,挣钱也不能不要命。老洪话里透着无奈却笃定。又说,中午别走了,尝尝我烧的红烧大肠。 我说忙着呢,等复工再来尝尝你手艺吧。其实何时复工,心里也没底! 不久,小区封了,饭店自然也就没了生意。 复工 杨絮在大街小巷恣意妄为时,小区解封了。 一大早,老洪就被楼下“嘀嘀”的移动支付声撩醒。那声音如街上飘忽的杨絮钻进领口里,撩得老洪心里痒痒的。 拉开窗帘,老洪斜靠在床上。楼下买包子的人排着队,斜斜垮垮地。戴着口罩,倒是和乱舞的杨絮应景。排队的人们,左右侧着身子,伸直了脖子,盯着前方蒸笼腾起的热气,口罩不停地扭动着。临到铺前,扫码,“嘀”一声,拎着包子就走,也拎走了老洪满满的遗憾和无奈。像老洪这样的堂食饭店,有群聚,暂不在开业之列。 给干了!快看公众号发布!老婆在一楼喊道。 老洪从床上弹了起来,像触了电,赶紧去摸手机。 3个月以来,老洪看到我,第一次把脸笑成了一朵花,见我手中的通告,眉心又旋即拧出一个“川”子。 接过通告,老洪歪头看了半天,嘀咕道,每桌不多于10人,来11人咋办?多出的一个人在屋拐子吃?用公筷?酒喝多了,怕也是“公私不分”了,说完,吧砸一下嘴,面露难色,挂着苦笑看着我。 我从车里拿一沓口罩给老洪,说,再难有武汉的抗疫难吗?耐心劝导,顾客会理解的。不按规定来,有什么差池,你们又要关门,我们也要被问责。 老洪点点头,燃上一支烟,说,难归难,讲归讲,有条件开业总比关门强。不能像外国那样,政府不管,各顾各,最后谁也没顾上。 临晚,沿街巡查,来到老洪的店。二楼包厢嘈杂。 老洪跟在后面,讪讪地说,家庭聚会,13人,总不能撵出去3个吧。包厢里酒气熏天,表叔二大爷地呼来唤去,勾肩搭背,猜拳行令。公筷被拢在一起,成了摆设。同事要拍照,我摁下他的相机,带上门,下了楼。 一条街巡完,大都没严格落实防疫政策,同事发了整改通知书。 老洪来了电话—— 行,晚上工作餐就搁你那吃吧,烧个大肠,炒盘青菜,开张票,我说。 菜上桌时,多了几个菜,老洪又从吧台拿出一瓶“口子六”。 几杯下肚,老洪声量大了几分,回味着上海的辉煌岁月,对未来多了忐忑和迷茫。期间,临屋的儿子时不时探出头来抱怨说,声音小一些,在上网课呢。 出饭店,步行回家,路过文化墙广场。伴着悠扬的舞曲,男女老少几十人,耳鬓厮磨,翩翩起舞。 我把通告卷成筒,边走边随着步点敲打着大腿。云露桥上橘黄的灯光倒影在水里,被风揉成碎金,令人炫惑。 控污 得知餐饮业的控污工作归口于我们时,我心里发毛,头皮发炸,像是痱子惊了。意味着下半年还要和老洪继续“纠缠”下去。上半年的防疫,老洪就怕见到我,确切讲是怕见到那些通告、规定。其实我也怕见他,看到他无奈和痛苦的表情,心里也不是滋味。虽然麻秸打狗——两怕着,但还得见面。控污是顶层设计的三大攻坚战之一,马虎不得,更不能怠慢。 餐饮控污,一是禁煤,二是油烟净化。 不烧煤球了,剩下的送回老家,你说这油烟净化器功率小,不达标,要是换新的,还要砸墙重装,这动静就大了,算下来大几万没了。老洪摇摇头,满脸凄惶地说。 上面要来验收,不达标估计又要停业整顿,楼上住户对你油烟扰民的投诉还没回复呢,看来不能再拖了,我说。 这摆明了不叫我们干了,今年亏死了!老洪老婆在冷水池边打理大肠,吸溜着鼻子,眼圈泛红。 老洪递烟给我,“哦”了一声,又收回手,忘了我不吸烟了!自己点上,沉默了好一会问,这通告还要贴上吧?我说你知道就行了,不贴也罢。 我刚上车,扭头见老洪正站在板凳上贴通告。边贴边囔着:今年就是个折腾年啦,放心吧,我来整改,不带你们难心。下了板凳,一瞅通告,朝这边笑着大喊:歪掉了! 我摇下车窗,嗓子眼发硬,没回话,给他做了一个点赞的手势。 创城 创全国文明、卫生城市,今年收官验收。基层忙得脚不沾地,屁股不挨板凳。 好在创城之于老洪,不需要太劳神费力。年初才开得张,随便拾掇一下,看上去便崭新如初。 具体到餐饮卫生,两口子还算干净利落。白围裙洗得雪白,灶台擦得能照出人影。至于老洪,讲话是大声大气了点,好在赶上疫情,烧菜时都戴着口罩。但指甲长的不合标。他说指甲不能秃噜了,不然摘不尽大肠上的肥油。 只是那顶白色的高帽子,老洪爱戴不戴的,也因此吃过亏。 一天,有顾客就餐时吃到一根头发,老洪和顾客掰持半天,顾客拍照留证,投诉到“12315”,要求赔偿和处罚。就算铁石心肠,也不能不怜悯今年餐饮业的悲催和不幸。经我调解:免单、道歉,不处罚。顾客还算通情达理。那天老洪声量也降下八分,满头是汗,吓得不轻。临出门,向我做个单拳顶掌之势,我送他一句:帽子戴上! 餐饮业文明创建,无疑,文明就餐、食品安全是主题。怎么创?贴标语,放卡板,做宣传。自然又临到我们头上。不再担心老洪怕见我了,只担心那不宽敞,甚至有些逼仄的屋里,能不能再贴下了。 车还未停稳,老洪老婆朝里屋囔了一句,监管所的又来了! 老洪从厨房迎了出来。头大,帽子做的有点小,沿脑门箍一周,绷得倒是敷贴牢靠。脸上“川”字被一朵花代替,前一晚就电话联系了,生怕他“川”字当头。 “杜绝浪费”“使用公筷”等贴片,花花绿绿四五份,桌拐子都贴上了,硬是没贴完。“核心价值观”宣传页,尺幅不小,为了贴高贴正些,老洪端来小板凳,欠脚还是够不着。跑到对面借来梯子,乐呵呵地像是贴儿子的奖状,不停地回头,问贴得正不正。正忙着,老洪耸耸鼻子,愣在那里,突然从梯子上蹦下来,边跑边叫,忘关火了,老鹅烀糊掉了。 后记 上面文字所述,就是我和老洪一年来的“纠缠”所依。于我是工作,于他是生活,只是这一年工作生活都很累、很苦,年终回头再盘点,也都值得。 总结今年,也少不了来年的愿景。 复工后,老洪的生意不温不火,全年满打满算,自然是亏。和他的预期出入不小。好在信心没丢,准备来年再干。只是他讲的招牌菜红烧大肠,食客反应一般。我尝过,寡淡了些,微甜,还真放了蜜,合了上海人的口味。老家口味重,不比沪上人喜食清甜。我建议他多放点辣子和大油。 愿来年还能和老洪缠在一起,但不纠结。 愿办证时我的顾虑纯属僭越之词。 愿云路街是老洪的青云之路。当然,这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他的红烧大肠能否味冠六安州、食客频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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