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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湖红蓼

        彭荣能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0年12月24日    来源:皖西日报



  节气这东西最是奇妙,过了小雪,哪怕一日之隔,自然的物象也有显见的变化。天很静蓝,风却蓄藏着杀气,院内了无人声,动静唯在林梢之间。万物如迟暮的美人,在天底下顾影自怜。
  斜阳照着南窗,日影被光秃的树枝无规则地分割成斑驳的碎屑,洒在书桌之上。白天短了,一杯茶的功夫树影就改了模样。
  或许乡村人正开始腌牲口和腊肉,他们买好粉丝、老蒜子、寒姜、干椒,幻想围在炉边,吃一个热火朝天的冬天。
  今个半晴,知道暖和的日子不多了,我和小荻到郊边南湖去玩。
  她喜欢水,爱看游鱼,我则爱仰视冬天的林梢。
  南湖的浅水已不见春夏的柔波,冬天了了的水纹淡雅平静;快近小雪节气,天寒既降,木叶渐脱,水里早不见游鱼。孤单稀疏的梢头,鸟窝像黑洞一般从丫杈缝隙中显露出来。时令快榨干了枝头摇晃的叶子仅存的汁液,红叶黄叶们已不见了秋天的葱茏和明红,只是焦枯地在颤巍巍地瑟缩。
  荻蹒跚地向我来了,“鸭鸭,花花!”她拉我说。
  原来水边有几枝红蓼,几只野鸟。数株柔弱的蓼花浅粉惨淡,虽是枯寂,却也给这段避风的塘岸带来了生机,慰藉着我的春华之心。蓼花与红黄的枯叶、白胸的水鸟、几丛枯荷和远处塘岸的老树共同构成冷落的画,寂寥着,蕴含着清愁。
  冬已驾临,南湖红蓼已显萎靡,少了以往的抖擞和锋芒,以及初开的新妍。那种淡红,是一种花已老,干将枯的残花时光。
  红蓼,是一种乡间泼辣的野草:辣蓼子。蓼,也写作“熮”,有剧烈辛辣之意,它汁液的辣犹如火一般灼热;它的茎上长着倒刺,告诉你,它不好惹。
  在乡村溪沟滩头,撂荒的稻田,到处缀满蓼的浅粉红紫。倘若不小心手上沾到它的汁液,那你一天就难得安宁,辣火燎心的罩不住。当年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为磨砺身心,深夜之时,“目卧则攻之以蓼薪”,就是说勾践困了,眼皮子打架时,用点燃红蓼来刺激眼睛,他成就霸主,报仇雪恨所卧的“薪”就是这个蓼。
  儿时,在我的眼里,蓼不过是夏天给水牛驱赶蚊虫的野草。夏天傍晚,蚊虫成群轰鸣,牛被扰的暴躁不堪:毛躁着直甩尾巴混摆大耳,瞪大眼睛横舞犄角,践来践去打着响鼻,跺着蹄子。这时我们到塘梢或坎坝砍一些红蓼,用干草引燃。半潮的蓼,劈哩啪啦地慢慢熏出的烟又多又重,不易消散。过一会儿,牛棚到处都是刺鼻呛人的浓烟,烟自墙缝、屋顶上慢慢溢出,蚊子自然溃不成军。浓烟散尽,牵牛入栏,牛与人方获一夜安稳。
  这蓼子开花迟,老人们就拿它做反面的教材来教训年轻人。“桐子开花你不做,蓼子开花把脚跺”。因为桐子花是春三月开的,而蓼子花是秋掉尾才开,言下之意春天该做的事你不做,秋天里你只能跺脚后悔。那时年轻人要是20出头还没对象,家人就会拿这话数落你,催促你。今天看来,蓼子花开秋冬,让这一年最沉郁的季节,去除晦暗,就好像是黎明之前那明亮的银河。
  红蓼第一次让我肃然起敬,是因为这种野生之物居然出现在名著《水浒》中。宋江来到浔阳楼,眺望“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我那时十三四岁虽不太懂,但渔樵江渚,蓼花横生,山水缭绕,总觉得这是一种美好的所在。梁山聚义,是从“蓼儿洼内聚神蛟”开始,于“宋公明神聚蓼儿洼”结束。那蓼儿洼,湖滩之上“红瑟瑟满目蓼花”,蓼的野性与草莽英雄的豪爽不羁相似,施耐庵将众位豪杰安置在此,红蓼如云,尽染滩涂,好一派枭雄气概的水泊佳境。
  记得《红楼梦》大观园中也有一处胜景,苍石壁立,水声潺湲,上面萝薜倒垂,下面落花浮荡,宝玉题为“蓼汀花溆”,这里野蓼红花,临水照影。花溆萝港之下,红蓼僻静清凉,映照清水残菱,原来富贵人家,也喜欢这接地气的植物。
  在乡村教书时,课后常在学校的塘边田边捧着书,听着收音机,看着塘坎田边穗穗红蓼,开着一绺一绺饱满的花,挨挨挤挤,一串一串,像染红的胭脂。塘浅水清,还能见鱼虾的纠缠打转。蓼边不时地飞出白鹭、野鸭或胆小的秧鸡。田园中万物相乐,蓼花的随性坦荡让人心温软暖融。红蓼和莲花堰小学那座大门的老旧木纹,新塘农中钢筋拉门的焊口铁锈,都像每一个晨昏孩子们来去的笑脸印在我的脑海。 
  眼前的南湖,静水迢迢,红蓼像童话让这座小湖生长灵气。这里有自然存念的一份天真,满足你对乡土的愚诚,使你的心如盘旋的水鸟,四季都能听到风声和水流的歌谣。
  南湖和红蓼用平缓的语言,书写清浅的平易;如果你是它知音,就自会咀嚼出它的深刻。当你俗尘满襟,他乡归来,第见风树飞鸟,明月当天,岂不宛如故人之可亲?
  不迎合,不造作,红蓼是文士笔下娇客,陆游陶醉故土“老作渔翁犹喜事,数枝红蓼醉清秋”。白居易“秋池少游客,唯我与君俱。”愿与红蓼作伴,是因为看到了乡土,看到它的朴实至诚。
  蓼花平常,却是深情。还记得电视剧《还珠格格》中紫薇的那首送别诗吗?“江南江北蓼花红,都似离人眼中血”,两句小诗写尽沙渚之上,长河落日,掩映其间的秋风红蓼,是多少离人的凉苦,是多少不舍的红泪。
  红蓼出入诗词曲赋,倒也罢了,但它能撼动君王,进入王者视野委实惊人。宋徽宗赵佶就有一幅《红蓼白鹅图》,画中一枝红蓼,独立水岸;一只白鹅依偎红蓼之侧,闲理白羽,引颈回眸。红白相映,动静之间,让秋天没了萧瑟,也画尽了徽宗厌倦宫廷,向往“半江红蓼秋欲燃”的内心。
  在徽宗的画中,白鹅正是他的帝王之身,红蓼就是那位温婉灵秀、色艺双绝的汴京名妓李师师。一位皇帝居然钟情烟花之女,常人当然不能接受。
  一次宴会,韦妃不解地问徽宗:“那个李姓女子是何等的人物,让陛下如此一往情深?”
  徽宗说,师师的美貌未曾超越宫中丽人;但去掉香艳的脂粉,一身素衣,杂陈宫娥之内,照人之光就会显露。那不卑不亢的优雅,素洁之外的孤高确是与众不同。人不是有了美貌就有高雅,如同红蓼,在百花凋零之时,无须蜂蝶的追捧,自有安静的美丽。
  红蓼让你做一个认真的俗人:在尘嚣之外,临风看水。人间虽会把一切撕成碎屑,但田园风水的唇印,总会在你落满风尘的前额给你安抚,哪怕你是九五至尊,也会让你想起尘世之路云和月。
  “枫叶经霜耀赤霞,篱边黄菊正堪夸。潇湘秋色三千里,不见诸君说蓼花。”这是齐白石大师的题画诗。他爱的是蓼花,对世人只攀附枫叶和秋菊,给以鄙薄的白眼。在他的红蓼画作中,他用大块的朱红,最随性的线条,泼洒心中的喜欢,再配上蝼蛄、螽斯、螃蟹等乡土的风物,毫不顾忌地宣示他那颗来自泥土的初心。一棵红蓼倾塌大师的心城,你仿佛可以听到那蓼边一尾游鱼从他的画中“拨拉”一声跃出水面。
  天色向晚。这边是一湖星月,那边是满城灯火。在这喧闹与宁静之中,你不觉得,这南湖也像一棵慰藉的红蓼?
  假如你的心在此投宿,想象着关了灯,倚在床头,以月光一样的纯心,让灵魂踏上春天的花荫小径,绕过六月的清风荷塘,踩着轻盈的深冬白雪,数着自己听得见的脚步,把所有闻到的花香,听到的鸟鸣,入怀的清风,寄给多年的老友,那该是怎样的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