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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质的村庄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0年09月10日    来源:皖西日报

  张淑清

  土是有生命色彩的,土构造了一个个村庄,在有土的地方,有了人家有了烟火有了行走着的物种,土成就了一代代人,也喂养了一茬茬庄稼。人是吃土地上的谷物生存下来的,最后又被土收留。土很安静地生长在尘世,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像一位贤达的哲人,它不曾因为谁的离开,或者不敬虔发怒,土就那么泊着,以恒久的姿势,美好的心态,迎接送往四季的轮回。
  在村庄,父辈喜欢将责任田叫出接地气的名字,并惯有历史性意义的称为比如:薄地被喊为西半坡,涝地则唤作肇嘉浜,还有土气的刺槐沟,南关岭等等。这些词汇扎根在江东父老的灵魂深处,他们扛把铁锨或者镢头从田里归来,往往是一头挑着月牙,一头挑着浑身的尘埃,夏季围拢在某一棵树下纳凉,烟锅内袅袅蒸腾的就是土地的细枝末节,土地是村庄的标签,没有土地的人会遭到耻笑,土地是农民的大好江山。
  土质的村庄,建筑房舍离不开土,在村庄哪一栋住宅都凝聚着土的功劳。小时候家里的三间土坯屋子,虽然摇摇欲坠,却很暖和。我喜欢黄昏坐在土抹的窗台,望着天边瑰丽的晚霞,等着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影回家,闻着泥土的味道想象着山那边的远方。
  夜里撑着一盏煤油灯,躺在热乎乎的土坯炕上,母亲一边给我们缝补衣裳一边讲故事,外面雪花纷飞,西北风撕扯着窗棂发出啾啾声响,土质的房子被一把把柴禾喂着,被亲情包围着,并不冷。
  土贯穿着村庄的荣辱兴衰,土路土墙土窖子土篮子,土是一切生命的暖床,人们不得不敬重土,垒地基盖房前,必请风水先生择个吉日动土,新房上梁,乔迁之喜也是好酒好菜款待明事的人拿个主意,对土的敬畏如侍奉神灵。我二叔是人民教师,几口人都是端铁饭碗的,无论怎样的年景他们是旱涝保收,退休后闲赋在家,想租点地种,就来问我父亲能不能匀一块地他打理,论亩计算,一亩一年五百元地租,父亲摇了摇头,不答应。二叔有些恼,尽管是叔辈兄弟,二叔也不少帮衬我们,父亲榆木疙瘩硬是不开窍,母亲劝也不好使,二叔气咻咻走了。母亲说,“咱家十几亩地,哪差他二叔一亩?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那年你被三彪子打了,还不是他二叔找人摆平的!”
  父亲斩钉截铁的说:“让我干别的都可以,唯独这土地不行,那是我的命,动了土地就是动了我的命。”
  土是有血有肉的,在村庄我蹲在堤坝上,听到土地的呻吟,像婴儿在哭泣,很压抑很含蓄,后来我才清楚,土地是在分娩中,所以它咬着牙支撑着,土地有一个信仰,决不辜负深爱它的事物。那些植物的根紧紧地贴着土,土地伸出宽大的肩膀,从一粒种子的孕育到发芽,破土而出直至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一株谷物的成熟,整个过程只有土知道其中的辛酸与艰难。土是力量的源泉,鲜花绿树竹篱茅舍,哪个不是土的滋养,才有机会活得极致惊艳。土如此普通,低调,往往被人遗忘,几千年前甚至几万年前,先祖就有烧制陶瓷的记录,陶瓷的原料自然是土,有粘性的土,有个性的土,有感情的土。土在祖先的手中被运入土窑,进行火的淬炼和煎熬。土是有疼痛的,它们被捏成一只只陶瓷,杯具碗盘的模样,在一遍一遍的火浴中,疼得死去活来,大汗淋漓。最终土化作一个个艺术的载体,呈现在民间,流于各个朝代。有的成为御用品被珍藏流传下来,有的成了政权的牺牲品被击碎。有的成了逃亡者手里的要饭器皿,有的在陶渊明式的田园意境中云淡风轻。今朝的我们,端起的饭碗何尝想起泥土的价值?土以各种的形象更好的接近人类,土被烧制成了红砖黑瓦,烟囱水罐,在脱去了一件一件旧布衫后,越来越隐匿地生活在民间,只是灯红酒绿的都市不欢迎泥土,他们把泥土碾压在地下,竖起一座座高楼大厦,铺上一层层柏油路,喂养轰隆隆的机器和车辆,泥土被浓缩成混凝土,瓷砖,红砖嫁接在墙体和地面上,泥土活得卑微但不绝望。在城市,很多人在寻觅有泥土的园子,哪怕是一堵土墙,一块檐瓦,卧在鱼漂里的土,都能让人找到故乡的味道,泥土的气息,父母的光芒。可惜,城市排斥泥土,不允许有菜地,拒绝家禽的饲养。我居住的小区附近泊着一片低矮的民房,早晨可以听到三两声鸡鸣狗吠,女人泼辣辣的吆喝,很烟火的拥抱着我,那一刻不想起床,枕着熟悉的乡音躺到日头照腚,幸福惬意。下班时,不忌讳绕行慢悠悠地漫步在那片民房,目光触摸着一绺绺笔直的炊烟,斑驳的黑瓦,几只猫咪穿过身旁,思乡的情节也就清浅了。
  而愈来愈多的人,回乡下购置一处房子,一块土地,隔三差五开着车来小住几日,种种瓜,栽栽花,养一茬鸡鸭,睡一睡土炕,离开土,想着土,守着土却厌倦土。人是个很复杂的矛盾体,得到不珍惜,失去则忏悔。像我父亲这代人,城市再繁华他们也不愿住下来,原因很简单,村庄是根,土地是水,父亲是鱼,鱼脱离了水,就被干涸被搁浅,没有生命力,大凡从村庄出去的人,无不对土地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人文地理有着浓烈的情愫。
  时光在我体内刻下一道道年轮,渐渐老去的生命,对于土地和村庄的爱,又近了一步,又加了一层。尤其是经历着村庄一个一个死去的人,我蓦然觉得,我被土地收割的日子屈指可数。在靠近泥土的时候,我的心坦然而又安详。
  我想,我是属于村庄的,属于泥土的,下一个涅槃或许就是土地上的一棵芨芨草,那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