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之断章
皖西日报
作者:吕树国
新闻 时间:2020年07月23日 来源:皖西日报
吕树国
01 窗外漏进游丝一点儿光,父亲喊,起来,跟我去卖粮。我翻了个身,光屁股对他。父亲照我屁股拍了一巴掌:卖完粮,吃馄饨。我一听麻溜儿起床。 架子车立在门外,上面已码好一袋一袋粮食。母亲烙了两张饼,父亲吃了一张,我没吃,揣进怀里,我得留着肚子给馄饨。父亲前面拉车,我和母亲后面推。村口的土路形同波浪,父亲下着腰,奋力前倾,系绳紧绷,几乎贴着地。天还黑,看不清,但能想象,他额上青筋暴出的样子。出了村口,到了机耕路,父亲停下,对母亲说,路好走了,你回吧,我卖完粮就回。 到了粮站,天麻麻亮,我们最先到,不多会儿,后面排了一大溜架子车,都是卖粮的。日上三竿,粮站才上班。父亲把车拉到验粮处,验粮员是年轻人,白白胖胖的,手里使着验粮钎子,往粮袋上扎,一扎就漏出一大把粮食。每个袋子都扎几下,地上便有了一堆。父亲看着地上粮食,嘴唇哆嗦,没说出话。验粮员放几粒稻子在牙上哒哒两下:不行,要晒。父亲一听,急了:都晒好几个日头了,你看都焦干着呢。年轻人不理,喊:下一个。 父亲愣在那里,深叹一口气,想了想,把粮车拉到卖粮队伍后面。他嘱咐我看着粮车,然后去买了两盒烟。 轮到我们,验粮年轻人故伎重演,扎了几下:不行,要晒。父亲迅速凑过去,掏出两盒烟塞进他衣兜里:小兄弟,帮帮忙。年轻人愣了一下,朗声喊:上磅。父亲露出了笑脸。过完磅,粮食要进仓,粮仓垒得老高,要通过一道搭在粮仓的浮梯才能上去。父亲怀抱粮袋,一个翻转搬上肩头,弯下腰,试了试,确认放稳了,才抬起脚一步一步缓慢走上浮梯,走一步,浮梯晃一下,我的心也跟着晃,不由伸出手,似要接住什么。父亲走到浮梯一半时停了一下,我在下面看到他的草鞋已烂得不像样子,腿在微微发抖,脚趾头弯曲,因为用力,变成了青色;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滴落下来,一滴一滴掉到浮梯上,摔碎了。不知怎的,我的泪流了下来…… 卖完粮,父亲带我去吃馄饨,是真饿了,我就着那张饼,连汤带水,吃得大汗淋漓。 02 新房上梁了,三间红砖大瓦房,即将落成,庄上第一家。 父亲为了这三间大瓦房,他的准备是漫长的,正如小说《台阶》里所描写那样,他今天从地里捡回一块砖,明天可能又捡回一片瓦,明知没多大用,却说填地基也好。再就是往一个红色的木箱里塞角票。虽然这些都很微不足道,但他做得很认真。那时候,几乎是每天晚上,父亲和母亲都会在昏黄的油灯下,从木箱里掏出一堆花花绿绿、皱巴巴的票子和硬币,啐——,耐心细致地数,估算着砖瓦、水泥、人工的开支。这堆票子五颜六色,品种齐全,从十块一张的纸币到一分的硬币无一缺席。 我家的新房破土动工了。瓦工干活时,父亲跑东跑西,一会儿递上铁钉一会儿递上铁丝,俨然一个训练有素的小工。他还经常去街上挎回一大篮油条和煎饼给瓦工们吃,瓦工们吃的高兴,纷纷说东家厚道。瓦工们干活有劲,进度也就快。 新房上梁这一天,阳光明媚,照例要放鞭炮,父亲买回一挂长长的鞭炮,用长长的竹竿挑起,可当他用烟头去点炮竹芯子时却突然犹豫了,他四下里逡巡,终于看到了我,朝我一招手:儿子你来点。我跑过去,小心翼翼地点着了鞭炮,父亲却怕吵似的捂住了耳朵,迅速地躲在了一边。鞭炮轰鸣,母亲和大姐拿出花生糖果分发给前来看热闹的邻居,此时我分明看到年过四十的父亲眼里闪出了泪花。 03 下午上课铃声还没响,教室门口有人探头。似有感应,我眼一抬,果然是父亲。我跑出教室,父亲提溜着蛇皮袋,见到我,满脸笑意。那笑容浮在灰扑扑的脸上,荡在灰苍苍的乱发下,看着心酸。父亲来一趟学校不容易,我家离毛坦厂中学170多里路,到学校要穿过整个县,他一定天没亮就起床,辗转三四次车,一路风尘才到校。 父亲拉我到教室后面,朝周围看了看,变戏法似的从破棉袄里掏出一只碗一双筷子。我惊愕:这小老头是要着饭来的吗?父亲把碗筷递给我,又低头解蛇皮袋。蛇皮袋扎得很紧,绳子一圈一圈解开,露出一只红色的暖水瓶,难怪扎那么紧,是为了固定瓶塞。嘭地一声,父亲抠掉瓶塞,鼻子凑了凑:嗯,还热着。来,碗拿来。我递过碗,父亲悬起暖水瓶往里倒,咕嘟咕嘟,倒出雪白的肉汤和一团团剁成小块的猪蹄,香气一下子钻进鼻孔。 我直愣愣地看着父亲忙活。 愣着干嘛,吃呀! 好久没见到肉了,我大口吃起来。 父亲说,这是你妈想的主意,她半夜就起来炖了,放暖水瓶里还真管用。 我吃完了一碗,父亲又倒了一碗。 我吃完了,不敢抬头,怕一抬头,泪水噙不住。 父亲临回时,掏出一卷钱给我,那卷钱也像父亲一样,似乎历尽了沧桑,看得出挣到父亲的手里时已经经过了无数人的手,几毛一块的都有,用橡皮筋扎着。我没接,父亲塞进我口袋里,然后走了。他不敢多待,走迟了没车,当天回不了家。 父亲即将走出校门,我朝他背影喊:路上慢点!父亲停下,回头摇手:去上课吧,好好念! 04 父亲先是摸了摸我的小汽车,再去拍了拍两个姐姐家的两台越野,又去敲了敲小妹的小汽车,挨排摸下去,摸了一手灰,他拍拍手,说,搁过去,这是大户人家的骡马呀! 这个时候一般是中秋或是春节,我们姐弟几个回来和父亲母亲团聚。我们聚在当年豪华,现今寒酸的老房子门口,谈笑风生。这个时候也是父亲最高兴的时候,只要有庄上人从门前经过,他都会大声跟人家打招呼:忙着呢?不管人家有没有回应,他都要指着一排车子,骄傲地宣布:孩子们回来了! 我仔细观察过父亲,我们回去时,他眉头舒展,沟壑纵横的脸似也平坦了。 吃饭的时候,他分配碗筷,拿酒,给我们倒上,看着我们喝,笑吟吟的,自己不喝。父亲钟爱酒,但自从那年病了一场,他一生的酒缘尽了。父亲与酒告别得波澜不惊,没有牢骚没有怨恨,他很自然地收起他的老朋友——酒杯和酒瓶。也许这一天他早料到了。 老家的房子终于成了危房,二姐夫二姐给父亲母亲在城边买了新房,新房装修好,父亲母亲搬进新房,现代化家居一应俱全,住着舒服。可父亲却消瘦了,我问母亲,母亲说,你爸你还不晓得?他惦记老家的田地呢,家是搬了,他的心还没搬来哩…… 耳边响起一首歌,歌名叫《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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