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前世今生
皖西日报
作者:张淑清
新闻 时间:2020年07月23日 来源:皖西日报
张淑清
河没有名字。没有名字的河,像田野里的一株庄稼,经历着一年四季的轮回。守着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村庄,日升月落,不言不语。河一开始呈现给人的是清澈见底的水流,自青山腹地的石涧中逶迤而来。柔软得像一块绸缎,温吞吞地走过来,不必做任何修饰,大自然的一幅杰作。河的存在喂养了村庄,一代一代人沿河而居,汲水浇灌稻秧,绿油油的谷物绿了一茬又一茬。河让蛙鸣变得悠远宁静,顺着月色的河堤,兰花一样生长的爱情,那时候,我还不懂。只知道扎着麻花辫的二嫚儿听到四平哥的口哨,就跳过篱笆墙在老地方约会。他们在河畔的芦苇丛中,说着悄悄话儿。一只洁白的鸬鹚掠过头顶,河与芦苇成了鸟儿的天堂,我走不进河的隐秘,总想着揭开这层面纱。 日子里总有三两头牛站在河边埋头饮水,凝目着河上的蓝天倒影,沉思一会儿,咀嚼着过往,内心蔚然成风。风在村庄和河一样,永远以美好的,凛冽的,积极向上的姿态活着。 河逐渐丰腴起来,还是源于一片片沉甸甸的捣衣声,祖母在世时,左胳膊挎着一篮子衣衫,右手拎着一只棒槌,行走的碎步成了村庄的一道风景。河此刻在唐诗宋词的炊烟里婀娜走来,祖父的鞭子,抽在稠密着槐花芬芳的空气中,嘎嘎作响。他身后的几头牛,悠闲自得地啃着青草,不知是牛在遛着祖父,还是祖父在遛牛。 蓊郁的桑葚林紧紧挨着河,二堂叔与邻村队长家大丫头的故事,就在那天然屏障里诞生。王队长看不上二堂叔的三间泥巴草房,一个瘫痪的老娘。二堂叔硬是偷吃了大丫头的禁果,河作证,两个人是真心相爱的,最终拗不过命运的摆布,二堂叔还是二堂叔,大丫头却嫁出了村庄,在三十里外的城郊做了别人的新娘。 夏天,我经常在河边漫步,折一枝柳条拧哨子。二堂叔握着一根鱼竿,坐在岸上,一钓就是一下午。有时候只有那么一两条鱼,有时候是两手空空。我不明白是河在钓二堂叔,还是二堂叔在钓河。他们在枯燥乏味的光阴中,相依为命,而又两相望。 河举步稳重,不管尘世沧海桑田。它依旧保持初心坦然行走,二堂叔就如河里慢慢游弋的鱼,唯有河愿意做他的聆听。 那一年,桂花飘香。我读到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才深深懂得二堂叔的痴心,为谁坚守。 几年后,二堂叔把生命交付于河。河不深,二堂叔那晚在村里刘树林家听完二人转《小拜年》,回来就闷头喝酒。一壶散装米酒,他干了个底朝天。他觉得那晚的月亮好圆好大,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夜晚都壮丽好看。月亮里住着他的父亲吧?可父亲是侍弄土地的,怎么会在月球上?二堂叔说,父亲一定是在那条河中。他跌跌撞撞进了母亲的房间,替母亲掖好被子,母亲没睡,就是起不来了。二堂叔说,娘我出去转转,你别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了。二堂叔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头。河仿佛等待了许久,对于二堂叔。河最熟悉他的气息,他身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盘扎着,纵横着,河让他欢乐过,也将忧伤抛给他。其实,河在村庄活了几百年,人走了一拨又一拨。来来去去的人,他们在河的怀抱留下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河都沉默地包容着,河也很孤独。河在那一夜无限欣喜地接纳了二堂叔,它清楚从此以后,二堂叔的灵魂将与河朝夕相处,不离不弃。 二堂叔的离去是天意,也是必然。他的一生是为河结出的一枚果子,村庄却因为二堂叔被河收留,变得神秘莫测。族长说,该建座桥了。没有桥的河是寂寞的,桥是河的心灵独白,它可以在高处抚摸村庄来的一切植物和人。桥的存在,给河一块泰山石。河踏实坦荡地横陈在天地间,河上的桥看着一匹马走过去,走过来,它的嘶鸣像一把刀子,旷日持久地剖割着河与桥的前世今生。牛羊猪狗也走过这座桥,河望了望桥越来越瘦弱的身体,摇了摇头。鸟儿倒是经常光顾,后来,从桥上走过的人回村庄的愈发少了。他们一个一个把家搬到城市,不长草没有河的地方,不叫村庄。人不管不顾地去向不明,撇下河死死地守候着。一只麻雀在桥洞里筑巢,它的一家全住了进来。河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每天麻雀飞进飞出,为繁衍生息不遗余力,河颇感欣慰。母亲来洗过衣裳,她捶着衣服,一声声地在大地回响,那支祖母用过的棒槌,还弥漫着旧时光里的烟火。家里的洗衣机成了摆设,母亲拒绝用它,即便是数九隆冬,她也要去河边清洗衣物。母亲比河还坚持,很多年来,母亲与河形影不离,河在母亲的生命中流淌,蓦然回首,母亲即是那条河,不卑不亢,闲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谢,始终安之若素。 河无论怎样的丑陋憔悴,它毅然决然生长在我的心底,在更多漂泊的岁月,长出村庄才有的青山绿水,大树参天。长出谷物一样的思想,合着内心自然流畅的节拍,且把他乡变吾乡。 后来,桥塌了。一场场风雨的洗礼,桥终于不堪负累,倒下了。河这时候也是遍体鳞伤,它的身上落满了垃圾,臭气熏天,就连鸭子也绕道走。河面目全非,村庄被红瓦粉墙占据,城市大面积逼近,河不复昔日的风采,木头桥彻底被拆,换作水泥石拱桥。桥头石柱刻着建筑日期,河平静地注视着这些新生事物,怀念着曾经的时光,当然,河也时不时地和二堂叔交流一番,也同多年前淹死在河中的一个五岁女孩说说话,还有几条狗几只猫一群群蚂蚁围坐一起,冷眼观看着沿河居住的人,世态炎凉,人心不古。河笑了,又哭了。桥说,你不必悲观,世间万物来来去去,死死生生,皆是宿命。也没有一人一物能逃脱因果的轮回,就如这桥,世事变迁,哪有一成不变的定律? 在尘世走得久了,才发现那条河的可贵,每次驾车回去。必滞留在河畔,被人工清理过的河堤,有了做作的痕迹,残存的芦苇静立的姿势,多像年少时的我,枕着淙淙的流水声,读一本书,想一把青杏般的心事。唯有河知道我的小秘密,那个会吹口琴的男生,在河之洲,许诺给我一生一世的暖。我也笃定这就是缘,两个人以河为证,十指相扣,希翼地久天长,殊不知,人世浮沉,环境左右了彼此。那一晚,他一个劲地吹《离别的车站》,吹得天上乌云翻滚,月儿被遮挡。吹得河也呜咽,这一走,一别两宽,再也无法交集的经纬线。天涯两忘,依河愁思,你过得好吗? 河还是那河,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在逐渐老去的年轮上,我对河有了深度的认识,我时常大包小裹拎着被单床套回老家的河浣洗,回味着:逝者如斯,竟有几分伤感。河也老了,被雨水冲刷下来的泥沙填满,仅剩细细的一湾水流,不改的是岸上,狗尾草和蒲公英,以及一尘不染的苍穹。默默无闻的野花,蜻蜓与蝴蝶,牛马消失不见,哪一棵树干仍刻着它们的齿痕。植物们在自己的故事中绽放或凋零,河成了我的疼痛。我在河枯瘦如柴的身躯,触摸了我的亲人,我的乡亲,一个个离去的背影。 我的祖父就选择在临河近的山丘,做了他永远的家。我来给祖父祖母上坟,喜欢坐在坟头,和他们谈论一下我的工作,我的文学,我们的孩子,我说,这一辈人不肯回到村庄,对河也是陌生。他们住着斗室,像一只只被挂在树上的鸟笼,打着游戏,在虚拟的世界天马行空,不愿去大地走一走,闻一闻麦子的味道,弯腰扶犁的耕耘。河和村庄在他们读过的书本里,很少抛头露面。我甚至顾虑,有一天我被种进泥土里,儿女们还能不能像我这般,来坟头烧张纸,说说心里话。我开诚布公地告诉过儿子,我不想在圆寂后,住在公墓里。那里很冷,没有泥土,更没有河流。你要是有心,就将我埋在靠近河流的地方。把一捧骨灰撒入河中,我要与河生生不息。守着村庄,念天地之悠悠,白云千载。 河是我身体内的烙印,繁华过去,河终究是我最妥帖的落幕。冯唐书:“转眼便江湖。愿历尽千帆,归来仍少年。”我想要的便是这样的心境,其它的不过是一种标签一样的仪式,它难以深入灵魂。独独河流用细节和历练,做了我精神上永不枯萎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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