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电话
皖西日报
作者:许圣权
新闻 时间:2020年06月18日 来源:皖西日报
许圣权
母亲近八十岁了,听力下降得厉害,电话交流难。于是,就和我有个约定,与她通话,她讲,我听。所以我和母亲的通话,就成了她一个人的电话了。 每次与父亲话毕,母亲便接过电话。先重复着这句开场白:“老憨啦,你讲话我听不清,我讲你听着好……”接着,她便在电话那头缓缓地讲,我在这头静静地听。有时忘了约定,娘俩会闹出答非所问的笑话。 父亲听着急,和母亲说,你交代的我都替你说过了,可母亲还是要过电话,虽然每次还是那老三样。 “多吃些,看你瘦得!”母亲电话里总爱叮嘱的一句话。 十几年前,我是一个胖子。后来减肥,扣了主食,日行万步,甩掉二十多斤,前后像换了一个人。虽还在标准范围之内,但母亲接受不了。有一次,遇见了我的同学,摸着他宽实的后背,说,俺老憨以前也这样胖!羡慕地看着我的同学,落了泪。都十几年了,母亲任念兹在兹我的胖,常翻出我以前的照片,念叨着,这多好看,胖乎乎的。 “今年南瓜甜,回来提前讲,我先摘回来放在家里头。” 一个人的电话里,母亲还常催我回去讨蔬菜。此时,父亲便说,来回油钱都够买你两墒地的菜了。 母亲不吱声! 母亲不识字,懦弱讷言,身子骨还算硬朗。和小区很多老人一样,住进小区,清闲了,倒不自在了。时常和我说,这套房,笼子似的,闷得慌,手上又没了揪头,心里急躁躁、空落落的,闲不住,哎,就是忙命。 我理解老人们,他们大都没离开过那片土地,对脚下的土地,如牧场之于牧民,河堰之于渔民,情感厚重。于是他们觅荒垦地,一起拾掇庄稼,叙家长里短,聊过往岁月,气顺心润。 我说服家人,由着母亲的性子吧,把藏着的锄头又还给了她。父亲说,那几天,天麻麻亮,母亲就出门了,在几里地外的山坡边,硬生生地挖出几大块菜地来。 母亲种菜是一把好手。聊起菜园子,就来了精神,虽听力不灵便,却能一眼看出瓜蔬的表情和心思的。种子破土吐芽,虫斑点点,该除虫了;菜苗无精打采,面黄肌瘦,该施肥了;瓜藤长袖飞扬,散马游缰,该搭架了。挥锄攥铲,深剜浅锄间,拎桶执瓢,泼地浇苗时,碧绿的菜蔬拉手扯袖,交头接耳。此时的母亲,眼里泛着光,脸上漾着笑。这与是否勤劳无关,于母亲而言——收获着满园鲜活翠绿的骄傲;收获着邻里的道谢;收获着愁苦的片刻遗忘;收获着一个人电话里盼我归家的理由——就足够了 小区解封那天,回去了,母亲领我来到菜园。 菜地整饬得平整方正。用塑料网箍了围挡,上面爬满瓜秧豆蔓。南边留个豁口,算作出入菜园的小门。门边立一缸,盛满了雨水。围挡上随意系着五颜六色的方便袋,显然是被洗过的,风一吹,招展飘荡,像是万国旗。 母亲还是拎着那个大竹筐,与她薄弱矮小的身体很不相称,筐绊上的竹篾磨得光亮泛黄。 我接过竹筐,母亲拔葱铲菜,抖掉大泥,掀掉黄叶,铲和留之间,自有她的经验和讲究。筐满了,在缸里涮洗掉根泥。扯下大小不一的塑料袋,小袋子,装葱蒜,大一点的装青菜,更大的装瓜菜。系好每个袋口,方悟出母亲收集方便袋的用场。母亲再拿出一条蛇皮袋,把胖鼓鼓的方便袋一个个装进去。从围裙口袋里,掏出捆啤酒的尼龙条,来回折叠几下,约莫五六拃长,搓成绳,双手拢住袋口,拎起,向下掼实,再捆起来。 从菜园回来,刚眯顿一会,母亲就催我回城,怕饺子馊了 。 “回来吧,包饺子给你吃。”母亲在一个人的电话里,一提到饺子,就馋得我涎水满口,直吧咂嘴。而她却偏常常提到,撩我回家。 母亲包的饺子,打小吃到现在,就没吃厌过。用猪肉炼出油,煎鸡蛋,炕豆腐,涨粉丝,掺和青菜姜蒜,切细捣碎,搅拌成馅。常讲味蕾是有记忆的,味蕾依附于人,倒是觉得味蕾和人一样,也有恋母情结而已,所以才有了母亲的味道。 先下的楼,不一会,见母亲抹过楼道拐角,端着筛子,用力保持着平衡,双手青筋凸起,侧着身子,背对扶手,扭过头看着脚下的楼梯,摆动着身子,高一脚低一脚地蹒跚而下。我赶紧接过筛子,里面装着现包的饺子,一圈圈,码得整整齐齐。放进后备箱,母亲又撒上一层面粉,蒙上洁净的纱布,用罐头瓶压住纱布的四个角。 “都带着吧,路上别耽误,和昨晚包的一起放冰箱,慢慢吃。” “空瓶子别扔了,下次带回来,装豇豆,不值钱,到处找,咯厌人,落人话讲。”我都准备走了,母亲想到装有蒜杆葱头的罐头瓶了。 “好啊,你上楼吧”我大声回应着。 母亲没听明,赶紧上前几步,双手扶着车门,弯下腰,偏着头,耳朵尽量靠近我的方向,嘴微微张着,斜望着我,怔在那里,专注着我的再次回答。 打开车门,下车,母亲便在我的怀里了。我顺势双臂围了一个圈,实实地抱着母亲,脸贴着她的脸,对着她的耳朵,说,我说你去菜园,过马路时要看着车子。母亲点着头,有点恍惚,显然对我的拥抱感到意外和拘谨。我也觉得,没有小时候打马肩时,抱她的头那样自在了! 来家后的一周,无需光顾菜市了。固然,菜市的蔬菜瓜果,整洁干净,娇艳嫩生,没有丁点泥点,但刻意讨好人似的,却没有鲜活明晰的来历。从哪里来,过了多少贩子的手,洒了多少药,无从考证。母亲菜园的菜,长相朴实,不够光鲜,可来路清楚,无药,生长期长,就是好吃!安心享用时,觉得是与母亲在一个人电话之外的又一次感思、交流。 要降温了,幅度大,春天少有。散步的路上就凉飕飕地了。掏出手机,按下收藏键,母亲接的,欲言又止。“妈,是我啊,你——”话音未落,那边传来客服礼节性的回复,没有等来那句熟悉的开场白。 正纳闷,忽然想起上次回去时,母亲讲的接听舅舅来电时的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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