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针线笸箩
皖西日报
作者:庄有禄
新闻 时间:2020年04月16日 来源:皖西日报

庄有禄
时令过了清明,天气渐渐转暖。一个周日的下午,在居室里收拾冬天穿过的衣服和厚袜。打开盛放袜子和手套的抽屉,翻出了放在底层拐子里的揉成团的两双旧棉袜,便情不自禁地抻开,仔细端详一番,脑屛上不禁闪现出它的来历来。 这两双旧棉袜,是母亲留下的遗物。母亲驾鹤西去前两年,我和老伴将她从乡下接到小县城同我们一起生活。老娘一辈子忙活惯了,总是闲不住。我和老伴上班去了,她便在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比如择菜、扫地、抹桌椅等等。家务活忙完了,便主动找活干。把盛放袜子的抽屉打开,翻拣出我穿破的几双旧棉袜,舍不得丢弃,找来针线笸箩,把脚掌前后的窟窿一针一线地补起来,再放回抽屉里,留我继续穿到脚上驱寒保暖。 二零一二年农历腊月二十,母亲胆囊炎发作,引起心脏衰竭,骤然停止了呼吸,永远闭上了慈祥的双目。半年过后,老伴收拾抽屉里存放的旧物,准备把破损严重的袜子和手套拣出来,扔进垃圾桶,为抽屉减减肥。老伴共挑拣出五六双破袜子准备扔掉。我发现其中有脚掌前后的窟窿被母亲用针线缝实了的两双旧棉袜,眼睛不禁一热,立马从老伴手里夺下来说道:“这两双旧棉袜,虽然穿得严重褪色变形,脚掌前后都有窟窿,但它上面凝结着俺老娘的慈爱和汗水,不能扔,把它留下来作个念想吧。”老伴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便又将两双旧棉袜放回了抽屉。 静静地望着旧棉袜窟窿上留下的密密麻麻的针脚,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老母亲的音容笑貌又一次在大脑里活泛起来。 母亲六岁时丧母,从小与外公相依为命,没有上过学堂。十八岁时从颍上庙台集嫁到南乡霍邱夏店,做了我父亲的新娘。年轻时既忙家务,又下地干农活,仿佛陀螺,整天连轴转,没有歇息的时候。打我三岁起,因家中劳力多,家务活繁重,父亲便让俺娘不再下地干农活,专门忙家务。当时全家六口人,母亲每天除了烧饭、洗衣裳、喂牲口、兴菜园、打扫卫生外,还有忙不完的针线活:每年为全家六口人每人做两至三双单鞋、一双棉鞋,还要缝制单褂单裤、棉袄棉裤,穿的衣服帽子鞋袜破了,还得连天夹夜补好,否则没有换的,出不了门。 母亲平时使用的主要工具除了菜刀、锅铲、水瓢、烧火棍、刷把子、水桶、粪舀、木盆、菜篮子、铁锹、锄头、扫帚外,还有与她朝夕相伴、不离不弃的针线笸箩。从嫁到南乡起,直到离开人世,针线笸箩陪伴她老人家六十多个春秋。打我记事起,就熟识了老娘的针线笸箩。它用匀溜的柳条编制而成,浑圆,直径一尺左右,帮较浅,大约两至三寸深,做工精细,外表光滑,黄白色,牢固,经久耐用。里面盛的东西主要有针线、顶针、锥子、针夹子,铺衬、布鞋底、布鞋帮和鞋样子等。针系不锈钢制作,分大中小号,全部插在线团子上。大号针主要用来纳鞋底和套棉衣、棉被,中号针主要用来缝制新衣、钉扣子和打补丁,小号针主要用来绣花、镶边及补袜子等,各有用场。顶针,为铜和铁制的箍形,上面布满均匀的小坑,一般套在右手中指上,用来顶针屁股,使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容易使上劲,用来穿透鞋底和衣物。它又叫推杆、镶针、中针、托针等,我们家乡叫它手顶当。锥子一般用铁烧制而成,前半截尖,鞋底线粗细,后半截稍粗,插入半寸粗、一寸五长的木楔子里,便于操作,绱鞋时使用。针夹子,一般用檀木或枣木制而成,木质坚硬富有弹性,不易变形折断和剥损。母亲纳鞋底时往往针被夹住,难以拔出,这时使用针夹子把针拽出来,再扎第二针,循环往复,不怕辛苦麻烦。铺衬形状大小不一,有长方形的、正方形的、三角形的、梯形的、半圆形的,还有不规则形的,五花八门;颜色有白、黑、蓝、黄、红、紫、灰、麻等,五光十彩,令人眼花缭乱。母亲将其理顺,卷成卷子,外面用布条子捆着。有的用来打补丁,有的用来做布扣子,有的用来做袼褙(剪成鞋底样子,外面蒙上一层新布,再一针一线地把鞋底纳出来)。 无论春夏秋冬,母亲忙完家务活后,便端起心爱的笸箩,开始做针线活。冬春季节,天气寒凉,母亲一般坐在堂屋里做针线活;夏秋季节,天气暖热,一般坐在门前大树荫凉下或在背阴的山墙根下做针线活。缝制新衣、钉扣子和打补丁时在白天,因针脚要细密匀称,心要细,手要稳,光线要好;夜晚在光线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常常纳鞋底、纺线线和制做袼褙。无论做哪样针线活,母亲精力都十分集中投入,两眼始终紧盯衣物,一针一针地细心缝制。有时把钢针在头发上磨蹭几下,继续飞针走线,很少与家人说话分心;眼睛长时间紧盯针脚发涩了,便停下针线,目视远方,稍作休息后,又继续手中的活计;有时忙到深更半夜,万籁俱寂,瞌睡上来了,偶或钢针扎破了手指,鲜血渗出来,母亲忍着疼痛,把针扎的指尖放进嘴里吸吮几下,继续做下去,鸡叫头遍时才上床休息。 母亲默默无闻地为一家老小几口人做了大半辈子的针线活,从来没有发过牢骚,没有喊过半声苦、叫过半声累。她由花枝招展的新媳妇,变成头发银白的老太太,眼不花,耳不聋,一有空,总是习惯地捧着破了补、补了破的针线笸箩,坐在小椅子上,把笸箩放在右腿边,不紧不慢地找出针,扯一段线,迎着亮光,把线头穿进针鼻子里,要么帮家人钉扣子,要么补内衣或袜子,做得津津有味,一丝不苟。每当此时,我都苦口婆心地劝她,您年纪大了,社会进步了,家庭生活富裕了,不要再做针线活了。扣子掉了让儿媳钉,内衣和袜子破了扔掉算了,换新的,不要再打补丁了。她总是固执己见,舍不得丢弃跟随她大半辈子的笸箩,也舍不得丢弃穿破了的内衣和袜子。常跟我说:“老儿子,现在生活虽然好了,但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艰苦朴素的老本什么时候都不能丢啊!”说得我无言以对,只好由着她的性子,任她缝补我和家人穿破的内衣和袜子,直到她老人家撒手人寰,与家人永诀。 母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妇女,一生都在平平淡淡中度过,没有做出过惊天动地的伟业,也没有说过什么高深的话语,没有出过远门,没有见过世面,普通得像路边的一株小草。她一生除了种地、忙家务,主要精力都用在做针线活上。她不识字,不爱多言多语,头脑不算灵光,手也不怎么灵巧,中年时还得了间歇性精神病,但她始终安身立命,安守本分,乐观向上,一生都把针线笸箩视作命根子和心肝宝贝,几乎走到哪带到哪,自始至终都没有舍弃。她把自己的心血和智慧全部融进到针线笸箩里,把针与线、锥子与顶针,视如战士手中的枪、文人手中的笔、农夫手中的镰与锄,几十年使唤下来,虽未达到运斤成风的境地,但也称得上驾轻就熟和运用自如。母亲缝制的衣物虽然极其普通,土得掉渣,没有耀眼的光环,但货真价实、表里如一、简洁质朴实用,没有挂羊头卖狗肉的奸诈和以次充好的虚头巴脑,穿在身上宛如沐浴着春晖,感觉特别温暖幸福惬意,保佑我平平安安地走过了大半辈子。 今后,无论身处何地,我都会始终牢记母亲的谆谆教诲,始终牢记她一生使用过的心爱之物针线笸箩,始终保存好她缝补过的两双旧棉袜,将其留给儿孙,让他们牢记祖母的优良品质,并代代传扬,绵延不绝。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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