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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 蛛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0年01月02日    来源:皖西日报

  薛培新

  老太太疯了。小莫用微信语音大呼小叫。姐,你快过来瞧瞧。
  小莫是我请的保姆,照顾三姨。小莫冮北人,和三姨一个地方,手脚略嫌迟钝,但勤恳肯干,忠心耿耿。
  我责怪小莫,别乱嚷,上周我看望三姨时,她还好端端的,怎么说疯了。
  姐啊,你不知道,她剪了一屋子蜘蛛。小莫捏了嗓子喊。
  进门前我准备好的各种灰暗画面被眼前的场景一扫而尽。
  闹盈的阳光簇拥着一束芍药,在窗边奋力吐芳,房间每个角落都洋溢着春的气息。三姨席坐大床上,身子铺满了红黄蓝绿纸。
  她正聚精会神地操作一把细剪。
  我突然想起那片著名的散文——《荷花淀》。她像坐在一片锦绣的大地上,也像坐在一片五彩的云朵上。
  头顶的天花板垂下彩色枝条,上面缀了一只只纸蜘蛛,在风中晃悠。一时间我不禁出神。
  三姨见我来,没停下手中剪子。
  我说,三姨,忙哩。
  三姨说,忙。
  小莫给我端来一杯花茶,凑我耳边悄声说,姐啊,老太太夜里还不睡觉,尽剪这些纸蜘蛛,屋里搁不下了,她不顾风雨,到小区的亭子里挂。小区保安找上门了,说再挂就罚款呢。
  我问,三姨,你剪这些啥用?
  三姨不满地白了我一眼,你和小莫在说我坏话。老太太耳朵挺好使。
  我尴尬地示意小莫别乱讲。
  三姨放下剪刀,拉起我的手说婉啊,你读书多,听过“喜蛛应巧”吗?
  喜蛛应巧?我问。
  小时候过七夕节,大人们把花生、红枣装一竹编篮里,叫我们一群孩子睁大眼看,谁先看到“喜蛛”在上面结网,谁就大吉大利。
  喜珠?我不知所然。
  喔,就长脚蛛。三姨说。
  我忽然记起母亲从不允许我打扰在老屋中到处乱结网的蜘蛛。她管这种黄豆大小、长了长脚、背上有黑白相间斑点的蛛叫喜子。喜子碰石榴,富贵不断头;喜子上榆树,招财又进宝。每年腊月二十四“扫灰”,我拿着鸡毛掸子帮母亲打扫,母亲一再叮嘱我避开喜子的网,万一一不留神碰到了,喜子跑出来乱窜,母亲还念叨:“莫怪罪,莫怪罪。”
  就因为脚长。当时就看上他了哩。长脚蛛引起三姨的回忆。
  “长脚”是我三姨夫,我只在一张泛黄的旧相片中见到他。三姨曾说三姨夫家里穷,怎么个穷法,穷到房上无片瓦,瓮中无升粮。
  就图他腿长,走起路虎虎生风,一看就是个过日子的伙计。
  我说,三姨,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合衾那晚,宛啊,我见到了喜蛛。三姨像个怀春少女抿嘴而笑。
  我还是第一次听三姨说起这事。
  那喜蛛爬上粗蓝布棉被。我和长脚大气不敢出一囗,盼喜蛛结网。等啊等,等到天发白了,俩人头碰头瞌睡了,等一睁眼。哎,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喜蛛不见了。三姨懊悔地捶头。
  九二年夏,一个潮湿闷热的傍晚,我们一家四口正在院门口大构树下,稀里哗啦地喝棒子粥。一个外乡女人走近前,自来熟地杌上坐下,没等我们问话,她解开蓝头巾,舀上一碗粥自顾自喝起来。
  母亲这才恍悟。咦,小妹啊。
  三姨喝饱了,打个嗝,一五一十地道出原由,被工厂辞退了,来投靠二姐。
  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那“长脚”呢?
  三年没音信了。对母亲的担心,三姨躲躲闪闪。
  母亲的父母辞世早。三姐妹,大姐远嫁蒙古,母亲中师毕业来江南小城教学,而小妹就是三姨留在江北老家。
  母亲与大姐通信频仍,寄给小妹的信却变成一张张轻飘飘的汇款单。父亲对此常抱怨。母亲不以为然,小妹家困难,做姐的责无旁贷。
  从此,三姨就在我家住下来,一住竟二十多年。
  家里多了一囗人,生计不免窘迫。母亲旁推侧敲地问三姨,要不,帮你找个工作?三姨嘴上应承,却始终矮于行动。
  三姨曾陆续找过几份工作,但无一而终。究其原因,三姨信“报应”。一般的信也罢了,而她信到了极端。那次母亲托朋友帮三姨找了份帮工的活。满心欢喜地去,垂头丧气地回。母亲问三姨缘故,三姨说这主家不是善户。母亲急问为啥。三姨说主家卧室里挂了个牛头骨,牛是天底下最大忠臣,也不怕会报应。母亲哭笑不得,就一装饰品呢。三姨却死活不肯去了。
  三姨手巧,会捏欢喜圆子,会剪纸,能挪动的不能挪动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一不维妙维肖。剪纸可是一门手艺,三姨剪出了名,甚至一次上了市电视台。记者采访三姨,姨妈说剪纸能招魂。后来,我找到了“剪纸能招魂”出处,杜甫的《彭衙行》。
  母亲劝三姨去找“长脚”。夫妻团聚,家就完整。三姨告诉母亲,她问过半仙的,她和“长脚”之间有五年离散无妄之灾。
  但三姨夫黄鹤杳然。
  待我成家,父母年事渐高,照顾三姨的事便由我挑起。越近暮年,三姨越喜欢清静,我便挑了近郊一小区,由她独居。
  成亲三年,我还没怀上。“长脚”不急,我急啊,找算命先生拆字,说我命中无子。我寻思没做过缺德事,不该有这报应啊。我一个人偷偷上普陀山求观音。求子心诚,二百多里路,一步一步挪去。说来也怪,那晚借住普陀庙里,半夜睡着,见一大蜘蛛撞进怀里,惊醒了才知道做了梦。回来后,我就怀上了。
  所以大弟取名“喜子”,我顺着三姨的话说。
  对,喜蛛,喜子。
  关于喜子的印象,也仅止于三姨寄来的一张百日照。照片中的小男孩虎头虎脑,招人喜欢,母亲却看着照片不住叹气。瘫子,累一世。
  命中不该得的,强求不得。
  我就等喜子叫我一声娘。我等了五年哎!三姨抹了下眼眶。
  喜子溺死那年,母亲去过一趟江北,带回消息让我们唏嘘不已。三姨和三姨夫没正经工作,在镇上的工厂打零工,工资到头给喜子看病都不够。脑瘫哪能看得好,无底洞啊。这一家子怕无翻身日子。
  不久传来喜子的噩耗。而关于其中细节,父母都避之不谈。我尚年幼,更不会去察觉其中蹊跷。
  婉啊,你会相信“长脚”淹死了喜子。三姨终于说出了一个令我震惊的猜测。
  我不知如何回答,毕竟事情久远。
  我不信的,不信……三姨喃喃自语。风拂起她稀薄的白发,在旧时光里纠缠。
  镇上风言风语,传到最后,我半信半疑。逐渐地,觉得“长脚”肯定有事瞒着我。他出门,我跟在他身后。他到喜子坟前,跪着叩头。我拦住他,问他。他唬得直摆手,见我像撞了鬼。我追着问,他只说没做那事。
  没做那事,他把喜子放在了河滩上。河滩上,可我的喜子就爬进了河里。
  顺眉顺眼的“长脚”三姨夫在那一瞬间变成了毒蜘蛛。
  后来呢?我问。
  日子得过呗,他咋就下得了狠心。
  说说三姨夫咋走的。
  你三姨夫啊。三姨眯起眼望向远方。他找喜子去了。
  喜子不死了?
  没死。宛啊,你见过蛛子脱皮吗?一节一节的,脱了皮的蛛子就自由了。喜子没死,他等脱了皮,也能像个正常孩子。喜子不就是一蛛子。三姨颠三倒四。你“长脚”姨夫把喜子藏起来,他呀想给我个惊喜。他说找到喜子就回。
  可这都三十年了,还没找到喜子?
  三姨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嘘,他早回了,就坐我边上。自打我搬到这儿,他就回了。还有喜子。三姨对着一片空白,做了个怜爱的手势。
  小莫抓住证据,姐,我说老太太疯了吧。这不。她总叫我准备三个人的餐具。
  我心头一凛。满屋的纸蜘蛛仿活了般,举起长长的脚,向三姨身边聚拢。
  我拉住小莫的手,走出房间。让三姨沉浸在回忆中吧,享受一家团聚的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