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风如斧
皖西日报
作者:高峰
新闻 时间:2019年12月25日 来源:皖西日报
高峰
我的家风是有形状的,是一把斧头,而且非常地锋利。 在我16岁离家求学之前,我生活在贫穷而又淳朴的江淮分水岭丘岗之地,住的是土坯茅屋,吃的是粗茶淡饭,我的父母都是不识字的农民,在物质上十分匮乏,没有过多的照顾,他们成年累月忙于农活和全家的生计。但是在精神上,我们是愉悦的,丰厚的。父母千方百计供我们读书,从小给我们灌输了一些至纯至朴的道理,也就是说,他们在自然中放养我们,同时在家庭中严格管教,我们像一个个野生动物一样被驯服,一天天靠着天然的养分和家庭的教养,一天天长大成人。感谢伟大祖国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实行的几乎不要交钱的义务教育让我们获得了知识,同样感谢几乎免费的农村合作医疗制度,让我们度过了凶险的极易夭折的童年和少年。 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父亲用他质朴的方式对我们姊妹五人实行管教,记忆中,父亲只有身教,几乎没有华丽的语言,有时甚至仅仅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沉默,就表达了他对一件事情的态度,让我们心领神会。我记得清楚,他曾经说过:在别人家的瓜地旁不要弯腰系鞋带,以免让人误解为偷瓜;在结满梨的树下不要整理帽子,不要让人误解为偷摘梨子。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古人说的:“瓜田不提履,李下不整冠。” 听大人们说,我小的时候十分聪明,但又非常调皮,甚至到了玩劣程度。整个小学,我一边放牛,一边上课,印象中几乎没有做过家庭作业,连蹦带跳就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在当时那种农村自然环境中,父母知道,这种孩子,稍不留意,很容易学坏,走上岔道,甚至歪门斜路。每当我出现不好的苗头,他们都会及时发现并制止。比如,放学回来,他们要检查我的脸上身上,有没有与同学打架留下的抓痕,检查我书包里,有没有多余的东西,有时哪怕是多了一个橡皮擦,半支铅笔,他们都要追问来处,刨根问题,绝不放过。 我们村里有一个木匠。那个年代,身怀绝技,有在周围叫得响的手艺是非常风光的。木匠整天呆在家里,砍砍锯锯,足不出户就打造出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副柜子,拿到街上卖个好价钱,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时也串街走巷,上门服务,吃百家饭,喝百家酒。尤其让我感兴趣的是,是他的那套吃饭家伙,锯、斧、刨……那是一个乡村少年在黄土之外见到的最初的神秘铁器。 每天放学上学,经过木匠家门口,我都要停下来进去看看,我看他满头木渣木屑,对着一块木头挥舞斧头,那动作真是美极了。但是木匠对他的吃饭家伙看管很严,我多次想上去小试一下,都没有得到允许。我心想,什么时候我能拥有一把自己的斧头。那时,我的志向是赶快长大,做一个木匠。 终于,我对那把斧头动了歪心思,总想把它据为己有。一天,木匠家里没有人,我提起斧头快速逃走,到家里才发现无处藏匿,家人发现更是无法交代。我忽生一计,提着斧头来到门前的黄泥塘,一下子把它扔进了塘里,并在塘埂上做了记号。我心想,等木匠发现丢斧之后,遍寻不着,肯定会重新再置一把。到那时,风声过去了,我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把它捞起来。 木匠发现斧头不见了,极为恼怒,他的媳妇在村里指桑骂槐,搅得鸡犬不宁。我故作镇静,但心里做贼心虚,整天胆颤心惊,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那把斧头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面上冒起泡来,甚至会浮出水面,指认出我,导致此事败露。丢斧之事继续在村里发酵。我的种种异常表现没有逃过父亲的目光。有一天放学回来,父亲把我叫到跟前,先用目光扫我一下,然后劈头盖脸问我:“你把人家的斧头藏到哪里去了?”那口气铁板钉钉,不容分辨。我足足憋了两分钟没敢出气,然后,瞬间崩溃,嚎啕大哭起来。 接下来是一出令我终生难忘的“好事”,已是夏末秋初的天气,父亲、木匠和我,我们来到黄泥塘,父亲也没有让我向木匠认错,而是当着他的面,命我下水捞斧。塘水已经冰凉,当水没到脖子时,浑身就要冻僵了,动弹不得,身体不住地打颤,木匠看到这种情况,怕出意外,几次示意我上来,都被父亲制止了。我只有孤注一掷,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淤泥中好不容易才摸到了那把斧头。 把斧头交给木匠的时候,我看到他流露出的对父亲的敬佩之情和对我经受冰冷的愧意,仿佛是他自已做错了事似的。但我那时少不更事,对父亲的不近人情,怀着多年的“仇恨”。几十年过去了,每每有人提起家教家风,我都会说出这个埋藏在我心底的斧头的故事。 对于我来说,家风是什么?是小时候那四面漏风的三间茅草屋,是冬天里寒风如刀而我们在父母的怀抱里温暖如春,是贫寒简朴生活当中的欢喜和欢笑。当然,还有这些如斧头般残酷的“砍削和扶正”。忽然想到有一个词叫做:斧正。《庄子·徐无鬼》里面的这一则“斧正”的故事,后人常引申出请别人像故事中的石匠抡起斧头削白泥那样,来帮助削删文章,修改作品。我想,我可能是一篇不成功的文章,或者说我原来是一截不可雕的木头,在生长过程中,出现了弯曲、疤痕和倾斜,是父亲用一把无形的“斧头”不断来进行斧正,变成一个有用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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