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照亮的茶诗
——从“霍山黄芽”到“蓬莱清风”
皖西日报
作者:程先畏
新闻 时间:2025年04月10日 来源:皖西日报
“露蕊纤纤才叶碧,即防叶老采须忙。家家篝火山窗下,每到春来一县香。”说起茶诗,首先让我想到的就是明朝霍山知县王毗翁的这首《焙茶诗》。
霍山县自唐宋起即为贡茶产地,明代黄芽茶列为散茶上品。王毗翁在《焙茶诗》中以地方官的视角,生动描绘了霍山县春茶时节的盛世风貌,隐含着一种劝农勤耕的治县理政思想。
品一首茶诗,寻一缕茶香。小小一杯茶汤,蕴藏着莫大的人生智慧。品茶是一味健康的良药,是一种珍惜当下的生活态度,更是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悠然自得。
中国茶的品格,就藏在历代茶诗中。一首首茶诗,汇聚成了一座巨大的茶文化精神宝库。古人创作时的种种巧思,也为中华茶文化的核心审美增添了人生品味与诗意情愫。
翻开李传轼先生编著的《中国茶诗》,我不禁感到惊叹:该书选编了唐宋以来至明代有关茶叶的诗词竟多达200余首。
唐风煮月——这是中国茶诗的时代觉醒。公元780年,陆羽在湖州苕溪结庐而居。他烹茶时必披鹤氅、戴纱巾,将茶事演绎成庄重的仪式。“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的论断,让煎茶之道成为天人合一的哲学实践。他在《六羡歌》中写道:“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表明了他对荣华富贵和仕途的淡泊态度,他更看重的是内心的平静和自由;“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表达了他对故乡竟陵的深深怀念,尤其是对那清澈的西江水的眷恋之情。
《饮茶歌诮崔石使君》是皎然和尚在饮用越人赠送的剡溪茶后,所作的一首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诗篇,“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诗人从友赠送剡溪名茶开始讲到茶的珍贵,赞誉剡溪茶(产于今浙江嵊县)清郁隽永的香气,甘露琼浆般的滋味,在细腻地描绘茶的色、香、味形后,并生动描绘了一饮、再饮、三饮的感受。“三饮”神韵相连,层层深入,把饮茶的精神享受作了最完美最动人的诠释,可谓激情满怀,文思泉涌。
卢仝的《七碗茶歌》堪称茶诗史上的丰碑。从“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到“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的层递,将饮茶体验幻化为羽化登仙的旅程。诗的结尾“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的叩问,实则是以茶为舟的哲学摆渡。
晚唐著名文学家皮日休嗜酒嗜茶,从其茶诗《闲夜酒醒》中可见一斑:“醒来山月高,孤枕群书里。酒渴漫思茶,山童呼不起。”他的茶诗很多,其中《茶中杂咏》就包括《茶坞》《茶人》《茶笋》《茶籝》《茶舍》《茶灶》《茶焙》《茶鼎》《茶瓯》《煮茶》等十首。这十首五言律诗(组诗),以茶为核心主题,从茶园、茶具到煮茶、品茗等不同维度展开,系统展现了唐代茶文化的审美意趣与人文精神。《茶中杂咏》以茶为媒,融合自然描摹、器物考据与哲理感悟,既延续了卢仝、陆羽以来的茶诗传统,又以“皮陆唱和”推动晚唐茶文化走向文人化雅致化,成为中华茶道精神的重要载体。
提到“皮陆唱和”,不得不说说陆龟蒙。陆龟蒙是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其不仅是晚唐小有名气的文学家,还是一位颇有建树的农学家。他出身名门,举士不第,曾短暂任幕僚,后隐居松江甫里,自号“天随子”“江湖散人”,以诗文唱和与茶事实践而闻名。与皮日休并称“皮陆”,两人在苏州时期共同创作茶诗,其作品既是个人品味的表达,也折射出唐代茶道从物质享受升华为精神寄托的文化趋势,形成中国文学史上独特的“唱和”现象。
其时,陆龟蒙在浙江顾渚山置办茶园,躬耕自足,亲身参与茶叶生产,并将隐逸志趣融入茶文化。为回应皮日休《茶中杂咏(十首)》所作《奉和袭美茶具十咏》,“十咏”围绕茶具、制茶场景展开,以“和诗”形式深化茶事内涵,构建了茶事与诗意的双重美学体系和哲理化的人文精神符号。
宋韵点雪——这是中国茶诗的美学巅峰。北宋汴京的清明上河图里,茶坊酒肆的幡旗与文人雅集的茶席交相辉映。“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素涛起。”范仲淹在《和章岷从事斗茶歌》中将斗茶场景绘成流动的金碧山水;“莫道先生钝观水,茶瓯未至鼻先通。”杨万里观童子煮茶时,以鼻观取代目视的感知革命,暗合了宋代理学“格物致知”的精髓。宋徽宗《大观茶论》“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的审美标准,将茶器鉴赏推向极致;陆游“晴窗细乳戏分茶”的闲适,李清照“赌书消得泼茶香”的雅趣,共同构建了宋代茶诗“致广大而尽精微”的美学体系。
在《中国茶诗》收录的20多首苏轼诗词中,我印象最深的应该是《汲江煎茶》和《西江月·茶词》。
《汲江煎茶》是一首七言律诗:“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茶雨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此诗作于苏轼晚年贬谪期间(一说儋州,一说惠州),通过细腻描写煎茶过程,含蓄表达谪居生活的孤寂与超脱。全诗以取水、烹茶、品饮为主线,将日常茶事升华为对生命境界的体悟,展现其“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豁达。特别是“活水”“活火”双关,既指烹茶讲究水火相济,亦隐喻诗人对生命活力的追求;“枯肠未易禁三碗”借茶抒怀,以“枯肠”暗喻谪居清苦,却以品茶三碗展现超然物外的闲适。难怪杨万里称赞他的诗“句句皆奇,字字皆奇”,被誉为茶诗的典范。
黄庭坚在《品令·茶词》中以“凤舞团团饼”喻龙凤团茶之珍贵,暗含茶饼拆分后的孤寂意象,以“金渠体静,只轮慢碾”展现制茶工艺的洁净雅致,烹茶时“汤响松风”,以声摹境,茶香已令酒意消退三分;“味浓香永”总括茶味,引出“醉乡路、成佳境”的超越性体验,“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将茶味之妙比作故人重逢,虚实相生,意境悠远。末句“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点明饮茶之乐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禅意,将我们带入一个充满诗意的茶道世界。从分茶、碾茶到煮茶、品茶,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作者对茶的热爱与敬畏。茶不仅仅是一种饮品,更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修身养性的方式。
明雅烹泉——这是中国茶诗的世俗转向。文徵明在《惠山茶会图》题诗中写道:“寒泉古涧留残雪,二月山厨焙早茶”,将茶事置于山水实景。唐寅《事茗图》卷末“日长何所事,茗碗自赍持”的题跋,道出明代文人以茶避世的生存智慧。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追忆禊泉:“水经余力汰沙砾,汲得清泠月一瓯”,将烹茶之水与生命本源相勾连,其《闵老子茶》篇中“如兰在舌,沁人心脾”的品鉴,开创了感官书写的先河。本文开篇所讲列王毗翁的《焙茶诗》也是一个典型的例证。
屠隆《茶说》详述虎丘、天池等十六种名茶,其“若虎丘之茶,色如碧玉,味若幽兰”的品评体系,堪比《诗品》之格调。陈继儒《茶话》中“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的饮茶三境论,将茶事哲学推向新高度。这些茶诗不再囿于形而上的玄思,反而在松萝茶的炒制、紫砂壶的养护中,暗藏着一个时代的生活密码。
清芳凝雪——这是中国茶诗的文明结晶。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四十一回精心设计“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妙玉取五年陈雪烹茶时道:“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将饮茶提升为时空艺术。郑板桥题画诗“墨兰数枝宣德纸,苦茗一杯成化窑”,让茶器与书画共构文人精神宇宙。袁枚《随园食单》记载的武夷茶法:“杯小如胡桃,壶小如香橼”,将工夫茶程序凝练成微型仪式。
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必访龙井,其《观采茶作歌》“慢炒细焙有次第,辛苦工夫殊不少”的诗句,道出帝王对茶事的真切认知。而龚自珍“烹茶此日干泉脉,种树何年见雪心”的诘问,则将茶事与生命终极关怀熔铸一体。这些诗作如同茶汤上的浮沫,折射出中华文明的精微之光。
吴觉农在《茶经述评》中写道:“一片叶子落入水中,改变了水的味道,从此有了茶。”而千万片茶叶落入诗行,便酿就了五千年的文化原浆。当西湖龙井在玻璃杯中舒展成旗枪,当六安瓜片在青瓷盏中绽放成云朵,当霍山黄芽在白瓷碗里轻摇作金簪,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春天的复活,更是卢仝七碗茶歌的现代回响,我们听到的也不仅是秋风的私语,更是李杜醉月诗篇的千年余韵。这种跨越时空的诗意对话,恰是中华文明最动人的传承方式——在沸水中翻滚,在岁月里沉淀,在唇齿间绽放永恒的清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