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画是新年的报春花
皖西日报
作者:何登保
新闻 时间:2025年01月23日 来源:皖西日报
何登保
五十年前,我们农村的物质生活无疑是贫乏的,但是,过年的年味却十分浓厚。过了腊月二十三,忙碌了一年的人们就数着日子进入备年时间。大人们开始掸尘、做豆腐、熬糖丝,家境稍好些的,还要杀鸡宰鹅,生产队也用那种大箍网,从鱼塘里捞出鲜活的胖头鱼,论斤称两,分给各家各户。我们小孩子,则动手做自己喜爱的玩具,男孩子做“火爆枪”,女孩子就缠着大人买“红灯笼”。 在众多的乡村年俗中,贴年画一直成为我记忆中的底色,每到农历新年将近的时候,那景象便会从记忆里浮出来,并在心头盘桓流连。 年画是中国一种古老的民间艺术,是中国农村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少年时代,我并不知道年画的由来,后来读了点书,才知道,四川绵竹、山东潍坊、天津杨柳青、江苏桃花坞被誉为中国“年画四大家”。 每年的腊月,商店里、书店里就挂着各种各样的年画,有单幅的,有连环的;有人物的,有动物的;有现代的,有古装的;还有一些神话传说中的故事和人物。 单幅画有的是动植物,包括狮、虎、鹿、鹤、凤凰等瑞兽祥禽,梅、兰、竹、菊、牡丹等名花异卉,表示迎福纳祥的主题;有的是娃娃美人,多张贴在青年人的婚房中,以表达夫妻和美、早生贵子的良好愿望。我们乡下,把年画称为“花纸条子”,我们戏称一个人貌美,就说他或她像“花纸条子”,因为,那个时候年画上的红男绿女,都貌美如花。 联画一般是4幅或6幅一套,大多取材于历史事件、民间传说、文学故事,比如《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白蛇传》、《牛郎织女》等。这种年画大多数是根据当时的电影画面剪辑下来的,分成许多方格形的小画面,下面还配有文字介绍,可谓图文并茂,类似于连环画。连环画,也称小人书,那种印制粗糙的小人书,却是我们那时能读到的唯一课外书。比起黑白纯色的小人书,色彩缤纷的年画自然更令我们赏心悦目。 那个时候,我们农村的温饱问题尚未解决,家里没有钱买年画来装饰我们的生活,因为吃饱肚子委实比满足视听要紧迫得多。但是,我对年画是痴迷的,于是,总想积攒些零钱,到过年时为家里买几张年画。那个时候的乡镇,都有一个农副产品收购站,收购的物品种类繁多,其中一项是收购中药材。我家在山区,从春天到秋天,山上都有不同的中药材,我们从灌木丛中采摘柴胡、野菊,从深山中掏挖天麻、葛根,过后用心翻晒,晒干以后,送到收购站。收购站的大叔很尽责,很挑剔,我们用许多放学后的时间采来的山货,换来的往往只是几毛钱。这样的几毛钱对我们来说,弥足珍贵,要买笔墨,要补贴家用,还要从中挤出些小毛票、小分币,积攒着到过年时买几张年画。 选年画,要先下手为强,先要买与过年相关的年画。比如,有一张年画上画着一条大大的鲤鱼,一个胖乎乎的小孩骑在鱼的身上,手舞足蹈着,年画的一角写着“年年有余”的字样。整个画面充满着活蹦乱跳的意味,洋溢着欢乐祥和的氛围。有的画虽然没有喜庆的意味,但因为充满着力量,也很受人欢迎,比如“武松打虎”,画上的人挥舞铁拳,眉宇间满溢着昂扬的斗志,看着就让人热血沸腾。 有一年靠近过年的时候,我和弟弟迎风冒雪,走到十余里外的山七镇新华书店,商店里光鲜的年画都卖完了,只剩下两张,是当时并不怎么好看的电影连环画,叫《奇袭白虎团》,色彩不鲜亮,人物也呈金刚怒目之态,没有美感。但是,我们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还是抖抖索索地从衣兜里掏出毛票和硬币,将它买下来。因为不是我们喜欢的年画,又加上归途风雪交加,那种灰暗的心情一直持续了好长时间。 大年三十,贴春联和贴年画,是我和弟弟们最重要也最快乐的工作。那个时候贴年画,我们没有订书机,也没有专门的浆糊。我们先在锅里烧开水,再将麦面均匀地撒入水中,用长竹筷不停地搅和,自制成浆糊。我和弟弟们配合着,先将年画反铺在饭桌上,沿边缘小心地涂上浆糊,然后,选好墙上的位置,我站上板凳,把抹好浆糊的画一边凑近墙壁,一边问弟弟位置正不正,不断地挪移、校正,费力费心。年画太过单薄,墙面十分粗糙,我们得十分小心,才能将年画伏贴地粘在墙上。 我们家是茅草屋,低矮阴暗。但是,每逢过年,贴上年画,我家的屋墙跟我们一样,也穿上了崭新的衣服,烟熏火燎十分暗淡的堂屋就有了一些光鲜。如果“飞雪迎春到”,雪花在门前幽幽地积成雪褥,瑞雪映照着年画,堂屋就更增添了鲜亮与明朗,呈现出一种别样的新年气象来。 大年初一的早上,乡下“拜门年”便开始了。所谓“拜门年”,就是男人们领着孩子,成群结队、挨家挨户拜年。每到一户,家主会给大人敬一根香烟,给小孩抓几颗自家制的泡米糖。我喜欢的不是家家户户发给我们的糖果,我喜欢挨家挨户看年画。 在那个通讯和媒体都很落后的年代,没有电视,没有课外书籍,年画却为我们打开了外看世界的一扇小窗。我感觉,在看年画的过程中,我的文化水平在逐渐提高。 最早看年画,是学识字。 我的父母都不认识字,他们绝没有当下父母对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担忧,上学之前,我们基本上也是不认识字的。上了小学,识字断字,但除了课本,没有其它办学来检测我们的识字量。年画倒是一种看图识字式的大众读物,过年时候,读年画上的字,也读春联上的字,成为检测我识字量的重要途径。 后来,看年画,是为了讲故事。 我们自己家的年画上有故事,别人家的年画上也有故事,我们已经超越了识字阶段,能够复述画上的故事。我们从年画中,知道了现代京剧《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里的铁梅、杨子荣、阿庆嫂,也认识了《西厢记》中的丫鬟红娘、《白蛇传》中的书生许仙等,年画成了我们小时候重要的文学启蒙读物。《西游记》里的小神仙哪吒,脚上蹬着一副风火轮,大闹东海,他的天真与神勇成了我们少年时代的英雄偶像;《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手持一把鹅毛扇,用草船巧借羽箭千枝,他的儒雅与智慧成了我们一辈子难以企及的理想人格。年画上的故事是有限的,但能打开我们的想像,追问画面以外的故事。比如看那个《红楼梦》的年画,我们就不明白,男儿身的贾宝玉为什么是个女孩子的妆扮?看过《水浒传》的年画,一直很好奇,鲁智深大闹野猪林以后,还会再闹向哪里?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也从年画中,了解到判断美丑善恶的基本标准,潜移默化地接受了朴素的道德教育。在那个没有课外书的年代,这些年画,对我们贫乏的精神世界是一种补偿。 我们乡下人很看重“年”,许多名称与行为都与“年”联系在一起,除夕吃的是“年饭”,初一吃的是“年糕”;宰杀生猪叫“杀年猪”,购买用品叫“打年货”;甚至理发沐浴也叫“剃年头”、“洗年澡”。 因此,把“年”与“画”结合起来,就自然成了一种文化现象。年画成为春节文化中物质与精神合一的共同表达,浸透着中华民族的生命意识、审美情趣、伦理道德和信仰情结。年画是新年的报春花,过年贴年画不仅是为了装饰点缀,更是一种新景象的宣告,一种对新生活的美好向往与期盼。 春节是一个充满温情与希望的节日,一年又一年,乡村的年俗在传承中变迁。 现在,我的家乡,拜门年的风俗还在,大年初一,老老少少,成群结队,从东家到西家,从何庄到王庄。每到一家,主人依旧是敬烟敬茶发糖果。从村民们奉敬的香烟中,能看出他们生活水平在逐渐提高。我小时候,长辈们奉的烟是“大铁桥”“大前门”,以后逐渐是“佛子岭”“红塔山”,到现在,基本上都是软硬兼备的“大中华”了。乡亲们的住房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低矮的茅草屋在乡间已荡然无存,都建起了造型各异、宽大轩敞的小洋楼。 我也时常跟在人流中,感受着新年的喜乐。每到一家,我还是习惯性地环顾他们的客厅,希望能找到当年的年画,希望能重温小时候看年画的美好。可是,雪白的墙壁上,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年画。 我隐隐感觉出,缺少年画的乡村,那种醇厚、素朴的年味儿似乎消退了许多许多。 已经淡出人们视野的年画,还能回归乡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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