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08 版:特别推荐 /下一版  [查看本版大图
本版导航 各版导航 视觉导航 标题导航
选择其他日期报纸

袁有江小小说五题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3年11月02日    来源:皖西日报


   作者简介:   袁有江,祖籍皖西,现居东莞。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小小说学会理事。热爱企业管理和文学写作。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清明》《作品》《湖南文学》《飞天》《特区文学》《红豆》《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小说月刊》《当代小说》《小小说月刊》等刊物。多篇作品入选各类文集、中学生阅读材料和试题。小说《老莫的情人》获全国小小说大赛一等奖。小说《归途》获改革开放四十年最具影响力小说奖。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纸墙》《小蛮腰》,小小说集《麦地》。
  麦 地
  老人披一件脏兮兮,蓝白相间的校服,站在雨棚下盯着他。他脚边放着一个瘪下去的尿素袋子。稍远处有个小化粪池。
  临近家门时,他发现走错了路。在离前面村庄百米左右的地方,窄窄的水泥路,突然齐崭崭地断了。没腿肚子的麦苗,隔断了归途。
  他沿着麦地间的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老人走去。
  大叔你好,在忙着给麦子撒肥呢?
  乖乖,我看你那车怕是过不来了,这边路没修通。
  这块小麦是你家的吧?长得真好。大叔是好把式啊。
  听口音,你就是我们这的人吧?刚从外地回来?
  后天清明了。很久没回来,我不知道这路不通。
  你是哪庄上的?
  袁家湾的。
  哦,那就在我们庄后头。老人掖了掖披在身上的衣服问,清明回来上坟?
  是啊。大叔,我记得以前这庄上有条跑客车的石子路,还在吗?他朝庄上望去。一条灰白的路梢,隐没在不远处一栋平房的后面。
  在倒是在,就是被拉沙车轧坏了,烂得不像样。
  应该也还能过车吧?他目测着路的宽度又说,大叔,我急着要赶回家吃饭。想从你家麦地借过行不?轧掉的麦子,我补你钱。
  车开不过来吧?麦子深,地又潮,会陷在里面。老人看看麦地说,你只有倒回去了。
  大叔,我的是越野车,底盘能升高的。要是陷在里面,我自己负责。
  要是陷在里面,这块地就祸害了。
  弄坏的麦子我全赔,好不好?
  老人看看麦子,又看看他,一脸为难。
  你不能倒回去从那边路走吗?
  路窄,也怕遇到车。估计倒回去就下午了。就算您老帮个忙,钱我先给你。反正你种麦子也是为了卖钱嘛。
  老人目测着车到他跟前的距离,走到麦地边,抓了一把泥土,在手心里碾磨着说,你看,土都是湿的,你的车会陷在里面的。
  稀薄的雾纱渐渐散去,阳光普照下来。娘该在家等急了,本来说好回家吃午饭的。兄弟姐妹们今天都来家里,专等着和他一起吃午饭。他正想着,娘的电话就打来了。娘说一桌人都在等他开饭。他跟娘说我马上就到。接完电话,他看着老人说,大叔,损坏你多少麦子我赔多少。他掏出钱包,数了一千元钱往老人手里塞。老人像对着一个烫手的山芋,看着钱,但迟迟不伸手。他索性将钱硬塞进老人的口袋。
  大叔,你怎么穿校服啊?
  小孙女的。老人尴尬地笑笑,丢了可惜,挡挡寒。
  大叔,你的孩子们清明没回来?
  呵呵,等我死了,他们就回来给我上坟喽。
  您小孩都在外干大事,忙着呢。他捏着车钥匙,开始心急火燎起来。
  大叔,您就行个好吧,我娘打电话催我了。
  唉,你去开吧。老人摸摸口袋里的一沓钱,想着孙女这学期的生活费够了。他又看看那些水绿葱嫩的麦苗说,你尽量走直点,不要轧掉多了。
  他启动车子,升高底盘。眼前的麦地,让他突然有种莫名的兴奋,自打买了这辆越野车,他还从来没越过野地。他打到四驱模式,一档,将轰鸣着的路虎开进了麦地。厚重宽大的轮胎,摧枯拉朽地压倒麦苗。车后现出两条轨道般的辙。
  他穿越麦地时,老人赤着脚也下了麦地,跟在他车旁边,不停地冲他喊,慢一点,轻一点。那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像在呵斥一头闯进麦地的野猪。
  总算过来了。他停下车,拿出一包烟,想送给老人。
  老人出神地看他刚刚压过的车辙,突然喊住他,你不能走!轧掉太多了。
  老人快步走到田边,蹲在车辙前。他颤抖着青筋暴突的手,从泥土里扶起一根压扁的麦苗,接着又扶起另一根……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在扶起一个个刚被车撞倒的娃娃。
  大叔,我们不是事先说好的吗?他递过烟。
  老人没接他的烟,自顾自地咕隆着,不兴这样祸害庄稼的。你赔我麦子……老人干瘪的眼窝里,慢慢蓄满了泪水。他扶着几根压扁的麦苗,半晌不语。
  要不然,我再多给你点钱。反正你种麦子是要卖钱的。
  老人终于哆嗦着站起来说,我伺候了一冬一春的麦子,糟蹋了。真心疼啊。老人抹了一把鼻涕,干笑着说,是我答应的,不怪你。你回家吧,怪我自己。我真混。
  清明节的下午。细雨迷蒙。一位披着雨衣的老人,循着车辙,找到了他家门口。他出门一看,正是前天轧过他麦地的老人。
  老人是来还他钱的。老人说,那些麦子,我一棵棵扶过,一大半都能在这场雨里活过来。小孙女的生活费儿子寄来了,这钱我不能收你的。老人说完,将一沓包在塑料纸里的钱,小心翼翼地递到他的手心,转身走了回去。
  
看 海
  在红海湾畔,我们的海鲜馆,一度是生意最红火的。岳母的“炒花甲”有祖传秘方,是一道让人赞不绝口的招牌菜。
  在红海湾成为度假村以前,大排档是外婆一个人开起来的。外婆现在患了老年痴呆,人称“痴婆婆”。海鲜馆也被人称为“痴婆婆海鲜馆”。海鲜部掌勺的大厨,从外婆到岳母再到我老婆,三十多年来,已历经三代。手艺没丢。外婆立下的规矩,也一直在延续。但今年五一前夕,海鲜馆被迫凄然关门。
  海鲜馆是被人吃倒闭的。
  门前冷落车马稀。现如今,只有外婆,还终日坐在门前的矮凳上,呆呆地望着大海出神。回应她的,只有一波波来去不息的浪潮。
  我与老婆已结婚两年多,但说到她的外公外婆,我不得不说,他们的身世,简直就是一团迷雾。不仅我和老婆不清楚,连岳母也说不明白。听外婆说话,我觉得她的口音,似乎有点山东味也有点河南味。但最地道的,还是客家味。对了,外婆的俄语很好,她床头放有几本俄语书籍。当然不用你猜,我们都知道,外婆建国前参加过革命。建国后在汕尾一所学校教书。外公一说是国民党的军官,建国前去了台湾。另一说,是共产党的特工,下落不明。
  岳母无数次问过外婆,但外婆一直讳莫如深。
  有天,我听到岳母和外婆拌嘴。岳母从外婆屋里走出来,气乎乎地说,都解放几十年了,早改天换地了,你还在那里保密,一点意思也没有。随后,外婆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出来。她一脸宽容地说,那些又不碍你事,放那就行。你爸离家多年,提起他的事,大家都伤心。
  我和老婆赶过去劝,岳母还是气不过,嘟囔了一句,我都五十岁了,竟然打记事起,既没见过我爸,也不知道他名字。是死是活,一概不知。就看过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还真假难辨。你这特工当得也太“特工”了吧。
  那张布满黄斑的老照片,我也看过。只能隐约看出,是一位身着军装的男人,但面目模糊。追问外公的身世及其他,外婆一律说不记得。不过,外婆高兴时,曾给我们讲过两次外公。一是说外公曾在汕尾当过渔民,特别喜欢吃炒花甲。再是说,外公曾从某个信箱,寄过钱给她治病。
  流年如水,时过境迁。革命、战争、解放,这些沉重的字眼,都随远去的历史而沉睡了。如今还活着的,就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外婆。五年前,外婆患了老年痴呆,一时糊涂,一时明白。明白时,就要岳母扶她到门前的矮凳上,坐着,痴痴地看海。
  那海,成了外婆永远看不完的一部天书。开端是红日升起,金色的阳光洒满海面;高潮是波涛汹涌,浪花四溅;结局是夕阳西沉,无边的墨绿变成深蓝,和天际连在一起,变成没有时间和空间,深不可测的潮声。
  天气晴好时,当外婆的目光越过大海,最后落在岛屿的轮廓上,她就会无声地笑着,喃喃自语:“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外婆到底看见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但外婆嘴角的笑纹,会一直僵到暮色降临,四周只剩浪潮的轰鸣。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和老婆拉起外婆回屋。偶尔,外婆意犹未尽,我就乘机问外婆:“外婆,你看见外公了吗?”她笑眯眯地回:“看见了。”我连着问:“他长得什么样啊?”“他个子很高,很瘦,很英俊。”
  我还想问,被老婆止住了。
  外婆洋溢在她依然鲜活年轻、刻骨铭心的爱里。透过外婆满头的银丝,朦胧中,我仿佛看见在那些潮涨潮落的每一天,年轻的外婆,腰身丰挺。她汗流浃背地在门前栅栏上,晾晒一大串的衣裳。海在很远的地方看见了,就托风告诉摇橹的汉子,那是岸。
  外婆真的很老了。前来就餐的游客,经常能看见她坐在矮凳上,面朝大海,眼神凄迷,就像是静默在海边的一座石雕。她的额头上,刻满了只有海风才能读懂的文字。如果说大海是一部深奥难懂的书,外婆就是这部书的注脚。他们合在一起,就成了红海湾不可多得的风景。
  我和老婆接手经营海鲜馆时,曾想废除外婆立下的规矩:军人和渔民,可凭证件免费就餐。但岳母看着痴呆的外婆,摇了摇头。就因为这条“清规戒律”,我们经常被人钻空子。海鲜馆的生意,一直红火,但不赚钱。总有一批又一批的食客,涌进来吃完饭,嬉皮笑脸地拿一张假证件,走到外婆身边说,我们是军人,吃饭要不要钱?外婆回过神来,对他们说:免费。碍于让外婆开心,我们一次次吃了哑巴亏。
  外婆,作为一位曾经的渔民的妻子,她的思念一直不曾苍老,像一首长生不老的歌。在外婆的眼底,从几十年前开始,就有一条从海岛那边出发,穿越了枪林弹雨的船。外公经过海湾时,总会远远地,对正在门前粗绳上晾衣的她,高喊着要吃炒花甲。
  那船上的帆,总被海风鼓得满满的。
  
早起的鱼
  在男人均匀的鼾声里,她悄没声息地起了床。摸着黑,替男人掖好被角,顾不上洗漱就出了门。迎着习习的凉风,走在黑黢黢的小巷,她举头望天,几颗星星眨着疲倦的眼。走到巷口处,她低头看了一眼表,再次感觉到城市比农村的好来。不管你在夜里几点起床,随便哪里漏出点儿光,都能让人将四周看清楚。转上马路,路灯将世界照得一片通明。两个穿黄马褂的清洁工,正在刷拉刷拉地清扫人行道上的落叶。
  她疾步赶到鱼类批发市场时,喧闹已在降温。到处湿漉漉的,到处飘荡着鱼腥味。几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大鱼贩子,正在手忙脚乱地抬鱼桶、装车。
  永远比这座城市早醒的,是鱼类批发市场顶棚的防爆灯。这一刻,它照下来一圈圈昏黄的光,将一两个微小的鱼贩子,照得无处遁形。他们通常都是单人独马,小推车上夹着一个椭圆形的儿童洗澡盆。死磨硬缠从批发商那里兑几十斤鱼。批发商厌烦透了他们,连那些二道贩子们也嫌他们挡路。
  他们将兑来的鱼,养在盆子里,扣上一张网。他们不打算去菜市场,鱼太少不值得跑远。他们知道,总有贪便宜的人,会起早来批发市场周边碰运气。
  街角,是往返拉鱼车的水泥路与青石街的接口。像一条暗夜里奔腾不息的大河,浪花飞溅出的一条涓涓细流。穿着低领粉色毛衣的她,此刻正蹲在街口,隔着鱼盆,和对面坐在青石条上的老人,有条不紊地谈着价钱。她一边说鱼的肥瘦,一边对盆里的鱼指指点点。后来还伸出一根手指,隔着水皮,按了一条鱼脊。连睡觉也睁着眼睛的鱼,对这一按很不乐意,一甩尾跃出水面,顶在渔网上又哗啦一声落下去。
  相较伶牙俐齿的少妇,老人显得口舌愚笨。他两手在看不清颜色的裤子上涂抹着,一时无措、失语。两只昏花的老眼,只盯了少妇雪白的脖颈看。晓风拂过,少妇伸手拨拉滑下来的一缕头发。你到底卖不卖?不卖我就去别处买了。她假意站起来要走。老人迟钝地摇摇头,伸手掩上破旧的羽绒服对襟。那片红彤彤、皱巴巴的胸膛,大约觉出了凉意。
  少妇并没有马上就走。屋里的男人昨晚说,想吃鱼了。就算男人不说,她也打算明天买只鸡回来犒劳他的。近来闹禽流感,鸡贱得慌。电视上说,煮熟了吃其实并不传染人。但男人一会说红烧鱼,一会说清蒸鱼,说得口水直流。男人兼做三家工厂的搬运工,干的都是重体力活。平时粗茶淡饭。男人不是贪嘴的人。偶尔说出来想吃什么,也是很少的。昨晚搂着酣睡的男人,她就暗暗垂泪。全家就靠他一人。自己揽的针线活,糊口都凑合。
  早起来批发市场,能撞上零卖的机会不是很多。批发商是断不会为一两条鱼开卖的。二道贩子们也没空搭理买零的主。他们都忙着批好了,用车拉往城市的各大肉菜市场,预备大量地卖给那些有功夫零卖的,比他们更小的鱼贩子。
  老人这样的,在批发市场被戏称为“鱼赖子”。他们多数是城郊的无业游民。半夜就坐在批发商的档口等,既不肯高价买,也不肯买多。不卖给他,就一直可怜巴巴地坐在那里,很是碍事。批发商不好得罪他们,只好按照给大鱼贩子的价格,卖点给他们,打发他们赶紧走。他们多数推着几十斤鱼,就在批发市场附近,随便找个不碍事的拐角停下,加上几毛钱一斤的价格就开卖了,只图赚个油盐钱。
  少妇在心里盘算着,按照老人的要价,比他们旁边的菜市场便宜一块多。五斤鱼总要便宜七八块。这是自己缝补六件衣服的价钱。省下的钱够给留在老家的孩子买一盒彩色铅笔了。不枉自己起早跑几里路。最重要的鱼是一手鲜。不够生猛的鱼,男人吃了会得软骨病。
  她再次蹲下来,无奈地对大爷说,就按你说的价,给我这两条。说着,打记号一般,点了其中的两条鲤鱼。大爷抓出来装在黑色塑料袋里。少妇装着拽平整袋子,锋利的指甲迅速切下袋子一角,以便将水控出来。老人不知道有没有发现。只见他装好袋子时,特地一手抓住袋子口,一手抓住袋子底,倒过来控了控水才过秤。
  六斤多。她看着两条油光水滑的鱼,挺满意。付完整数,正想问尾数的两角钱能不能免了?但见一脸褶子,正低头抖抖索索掏出一把零钱,准备找她的老人,她利索地递给老人一张一元的,站起身说,不用找了。
  天已放亮,她步履轻快地走上了逐渐热闹起来的大街。
  
赌 徒
  一夜之间,林浩彻底输光了。黎明时分,他赶回家,望望熟睡中的妻子,忍痛服毒自杀了。刘平获悉他的死讯,是在一个月之后。
  一个陌生女人打来电话,请问你是刘先生吧,你认识林浩吗?
  好像认识。你是?
  我是林浩老婆。陌生女人说,他上个月过世了。
  还没等他说出合适的话,女人又问,他借过你钱吗?
  嗜赌如命的林浩,曾是刘平的同事。刘平记得,林浩离职后的某天,突然急匆匆跑来找他借钱。林浩当时说,你无论如何要救我,年底我会百倍偿还。可十年了,钱没还,人也石沉大海。
  借过。
  你还记得他借你多少钱吗?
  林浩那天伸手接钱的时候,他强迫林浩保证,必须月底偿还。林浩向天发誓,他才给了钱。林浩边往钱包里塞边说,一千块钱,弄这么多张五十的,钱包都装不下。林浩不知道,刘平那天被迫借给他的,是他当月的全部工资。
  十万吧。一念之间,刘平脱口而出。
  女人说,我下周会来还你钱。
  天上要掉馅饼?虽然刘平买房正差十万。不过,撂下电话,他心里有点不安。明明借一千,却说是十万。因为人死无对证?真要是林浩老婆,这玩笑开得可有点大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又一想,也许就是骗子的新花招,这年头哪还有这样的人。
  几天后,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大排档,刘平真见到了自称是林浩老婆的女人。
  衣着整洁、朴素的女人告诉刘平,林浩从到广东开始,总说自己赚了大把的钱。我们家买房子,女儿的留学费,都是他给的。他还认捐了我们县几个贫困学生的学费。前段时间,人家还来电话要钱……其实,他后来开的小公司,自始至终都是亏损的。我是做会计的我明白。他生前跟朋友们借的账,几乎一笔没还。
  他自杀后,我在清理他遗物时,找到了一本欠账单。
  我卖了房子,想尽我所能,将他借的钱还上。对不起刘先生,我一直不知道这事。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一张现金支票。我是按照中国银行今天的牌价计算的利息。
  刘平涨红了脸,心跳加速,推辞说,人都走了……不……不要还了。
  女人将信封塞到他手里,说,人死了,账不能死。要不他在那边也会不安的。信封压在刘平的膝盖上颤着,他脑子里空荡荡的。他模糊地听见女人又说,当初肯借钱给他的,都是他的好朋友。大家都不容易。我会想办法,慢慢将他的欠款全部还清。
  回到家,刘平将信封掏出来,许久都不敢打开。仿佛那是一只会蛰手的蝎子,又仿佛有一双利剑般的眼睛,在暗处盯着他,随时会向他刺过来。他想着那个女人清瘦的面庞,不知该不该告诉她真相。
  他缓缓掏出信封里的支票和账单。一张十三万多的支票!一张A4纸复印的欠款记录。写着他姓名、单位和电话的下面,潦草地写着借款金额。被黄色荧光笔划过的数字,异常鲜艳、刺目。这串应该是一千的数字,看着确实像十万。“1”字后面,从第一个零数下去,确是五个零。
  会不会林浩在写这条记录的时候,被什么事情打岔中断,忘记在后面两个零之前,点上小数点……点燃一支烟,刘平拿起手机,对着这条记录,咔嚓照了下来。放大了看,又缩小了看。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电话响了。
  刘先生,我还有件事想问你一下。是林浩老婆打来的。
  什么事?你说。
  我刚才忘了问,林浩当初有给你写过借条吗?
  哦,好像没有。
  那你能给我写个收据吗?我要烧给林浩。我还每笔钱都是这么做的。
  没问题。
  谢谢你!我已上火车。地址我发你手机上了。女人说,麻烦你寄给我。
  这张不足五十字的收据,刘平写了几十遍都没写好。纸篓里尽是一团团废稿。一写到数字,他就感觉手紧笔硬。此后的两三天,他写了撕,撕了写,始终没写成。这事,愣是将他整个人熬成了一碗清汤寡水。老婆狐疑地看着他问,你是不是犯了事,要写检查?没有。我在为公司做项目规划,找不到灵感。
  后来,刘平在熬夜写收据时,突发脑中风,留下了手颤和失语的后遗症。他一见人,手就抖得更厉害,嘴唇哆嗦个不停。好像要急着说一件事,但谁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见他的涎水一丝丝挂下来。
  
归 途
  他现在还不想回家。
  迎着刺眼的夕阳,他开得很慢。在沿江路漫无目的地跑了一段后,他突然转去了大岭山。一位朋友曾跟他提过,站在大岭山之巅,可以俯瞰整座城市。来这座城市工作、生活二十多年了,他还从没认真看过这座城市的全景。
  此刻,他很想一个人去站站,看看。
  暮霭苍苍。站在观景台边缘,远眺一池斑斓的灯火,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第一次,他发现这座城市是高低起伏、连绵不绝的。一种从喧嚣中滋生的空空荡荡之感,油然而生。脚下是万丈深渊。凉飕飕的山风,钻进裤管,沿尾椎流到后脑,激起一股往下坠落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抓紧栏杆,想到尼采的那句话,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月光清亮起来。他记起今天是周末。本来约好几个朋友一起吃晚饭,聊聊的。他将被破格提拔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同时,一连串说不清、道不明的诽谤,也随之而来。但他关闭了手机。下山时,他鬼使神差地将车又开回了单位。
  今夜,他想徒步回家。
  出门几十米就是沿江路,往河边下了缓坡就是绿道。
  银白的河床里,静水深流,寂然无声。夹道的树丛间,散布着稀奇古怪的虫鸣,天籁般好听。他贪婪地深吸着夏夜的凉气,稳健地走在塑胶跑道上。恍惚间,他觉得身后,留有一串清晰的脚印。
  在绿道尽头翻上路面,向南,转入一条商业街。街两边店铺林立。溢彩流光的招牌和灯箱,让他有一刻目弦。都这时候了,依然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一家超市的音响,正不遗余力地播放着流行歌曲。这条他每天经过的街道,原来如此繁华。
  转出商业街,穿过工业区马路,就进入明月大道了。从商业街拐进工业区,好像拐进了另一个世界。热闹突然渐行渐远,消逝大半。马路上,除了偶尔驶过的货柜车,几乎没有行人。站在梧桐树间的路灯,洒下斑斑点点的光。突然,他发现在一家工厂的后门口,好像躺着一个人。
  他清除脑子里乱如丝麻的想法,一步步走近。
  这是一位全身脏污,身形壮实,大约五十多岁的女人。她穿着一套破旧的粗布工装,左脚挑着一只女式布拖鞋,右脚底压着一只男士塑料拖鞋。女人身体横截门口,就着斜坡躺着。头枕交叉的双臂,胸腹坦然地面对夜空。居然还翘着二郎腿。均匀的鼾声,透出香甜的气息。
  斑驳的月色下,女人青紫的脸上,仿佛浮着一层油润润的、纯真的笑意。她像是一位精神失常的弃妇。她有家人吗?为什么会沦落街头?也许,她好好洗个澡,换身衣,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会是一位美丽的母亲。猜测了一会,他觉得自己很可笑。自己根本没资格同情她,也没有责任和义务,去猜测她的身世和来历。
  白天的燥热消退殆尽。他还有较长的一段路要走。他掏出手机,已经是凌晨一点,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手机恢复信号之后,一股脑蹦出十几条未接电话和未读信息。母亲、老婆和儿子都问他啥时候回来。儿子和儿媳妇在闹离婚。母亲的股骨头手术,无论如何不能再拖……
  该想的想一遍就烦,不该想的想一千遍还想。徜徉在明月大道,他发现这条路的左边,居然有一片香蕉林,右边居然有一望无垠的菜地,其间还夹杂着菜农的窝棚。这些,好像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他怀疑自己正走在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他仰脸搜索星空,低头张望四野,一切都妙曼无比。
  到了他夜夜栖息的小区。在岗亭保安异样关注的目光下,他压抑着喘息,从容地走进甬道,朝二座走去。输密码,开门;进电梯,出电梯;开锁,进家门,换鞋,走过客厅。一切照旧。他伸头看看母亲的卧室,夜灯阑珊。蜷缩在沙发上的妻子鼾声正顺。负痛而眠的母亲,也一脸安详。
  当他赤条条躺进浴缸时,才再一次回想下午张医生的电话。“你的……虽然是晚期,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你要抓紧时间入院治疗,我们会尽全力。”一瞬间,不可遏制的泪水,决堤般涌出。
  
  袁有江,祖籍皖西,现居东莞。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小小说学会理事。热爱企业管理和文学写作。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清明》《作品》《湖南文学》《飞天》《特区文学》《红豆》《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小说月刊》《当代小说》《小小说月刊》等刊物。多篇作品入选各类文集、中学生阅读材料和试题。小说《老莫的情人》获全国小小说大赛一等奖。小说《归途》获改革开放四十年最具影响力小说奖。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纸墙》《小蛮腰》,小小说集《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