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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鹭洲

皖西日报 新闻    时间:2023年08月10日    来源:皖西日报

  吕树国

  
  眼前的这条河叫白鹭河,水面宏阔,与西边的淠河相连。两条河成犄角之势,像两条巨臂把皋州城揽在了怀中,让皋州显出几分不凡的气象来。可白绍贤知道,按官方分法,皋州只是四线城市。所以,女儿白鹭和女婿柳青从庐州大学毕业后,顶着重重压力也要在庐州落户,不愿回皋州。白鹭说,好不容易考到一线去,还回四线,不要人家笑话了,就是自己,心里这道坎也过不去——庐州怎么啦?那是省城!那是一线!当初,白绍贤劝他俩回皋州工作,白鹭就是这么回的。白绍贤还想劝,白鹭拉起柳青,走,喝牛肉汤去,皋州牛肉汤可是一绝!说完,二人消失在门外。
  这一“消失”,就消失了好多年。
  白绍贤老伴去得早,本想女儿能留身边,可女大不由爹,便只好一个人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首先自由,吃喝拉撒睡游玩,全由着自己。不像老张,女儿管得严,每天只许喝一顿酒,且不准超过二两。为此,还给他专备了一个二两小杯子,而老张是著名的酒蟞子,半斤也只能算漱漱口。早些年他曾一个人撂倒一桌,如今虽雄风不再,但倒驴不倒架子,酒量自非一般人可比。这可把老张憋坏了,常偷偷跑来白绍贤家喝,喝畅快了却不敢回,带着酒味回家是要挨骂的。两人是钓友,退休后,时间不愁,一抓一大把,就钓鱼。他俩钓鱼技术都菜,往往半天下来,钓饵下了不少,鱼却没几条,不好意思跟人家一起钓,便选了个僻静地,白鹭洲。
  白鹭洲是白绍贤选的,地名也是他取的,在白鹭河下游,离皋州城三十里。河水流到这里拐了个弯,旋出一个浅滩,像个微型冲击平原,白沙晶亮,芦草葳蕤,因人迹罕至,有不少白鹭起起落落。白绍贤第一次见此景致,不由想起一句诗:“朝别朱雀门,暮栖白鹭洲。”心下就认定这地方就叫白鹭洲了。白鹭河里应该有个白鹭洲,他又想到了女儿,更加觉得这个命名恰如其分。他命名了这个地名后颇得意,告诉老张。老张也佩服,老白,书没白读啊,还真像那么回事呢。
  白绍贤正发着愣,白鹭飞到身边,柳青和小天也飞到身边。它们引颈耳鬓厮磨,嘎地振翅而去。浮子动了一下,白绍贤赶紧起竿,什么也没钓上来,鱼钩上蚯蚓却没了。
  把鱼都吓跑了!白绍贤向着空中喊。
  白鹭是一只雌白鹭,喙尖尾细,身形窈窕;柳青是一只雄白鹭,颈长腿壮,高大威武,它俩是一对情侣。小天是一只小白鹭。白绍贤分别以女儿女婿和外孙的名字给它们也起了名。

  白绍贤推出电动三轮车,他要进趟皋州城。
  自打他搬进白鹭洲公园,就很少进城了。菜是自己种的,米买一袋能吃俩月,油盐酱醋备得也足。但鱼饵总要买的,鱼的口味越来越刁了,一种鱼饵易厌,要经常换,隔上些日子还得进城一次。
  每次进城,白绍贤雷打不动做三样事,先回趟老楼,打开门窗和电器,通通风过过电,再打扫一遍卫生。房子是有感知的,几天不住人,就有了腐朽气,房里物品也是,得靠人气养着。打扫完卫生,白绍贤靠沙发上迷盹了一会儿。其实没睡着,脑子里过电影似的,回顾着发生在这房中的故事。先是老伴,然后是女儿白鹭,后来加进了女婿柳青。老伴在时,爱挑他毛病,有些挑得过分了,鸡蛋里挑骨头,就常拌嘴,他从没拌赢过。白鹭放假回来,往往一个假期都在充当街道大妈角色。有一回,她实在看不下去了,当着她妈的面对白绍贤说,爸,你离家出走得了,你这辈子过得可真叫窝囊!后来这房里出现一个小伙子,叫柳青,来自乡下。乡下孩子特有的朴实,让他打心眼里喜欢。有时候柳青也成了调解员。柳青和白鹭不同,他不会火上浇油,而是拉起白绍贤,叔,我陪您到楼下走走吧。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像老朋友一样在小区的林荫里并肩而行。柳青始终微笑着,听他述说那些往事或牢骚。白绍贤说着说着,一时恍惚,白鹭像她妈,强势,得理不饶人;柳青内敛,总是礼让三分,他俩以后会不会重演他和老伴的生活呢,就情不自禁说,青啊,你以后得忍着点啊。柳青一笑,说,叔,您放心,我会照顾好白鹭的。白绍贤知道柳青会错意了,拍拍他肩,嗯呐,不说了,回吧。
  白绍贤沉浸在往事里。睁开眼,见墙上老伴正一成不变看着他,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将茶杯盖口朝下往茶几上一蹾,大声说,李慧莲,我就这样放了,有本事你说我呀!墙上老伴没理会,表情故我。白绍贤发觉脸凉凉的,竟然挂了泪。他抹了泪,关上门窗和电器,带上门,下了楼。
  白绍贤要做的第二件事,去看望老张。
  老张最终败在酒上,许是长期明里暗里饮酒,不加节制,中风了。老张女儿女婿工作忙,没法贴身伺候,就在医院包了一间病房,请了护工专门照料。白绍贤推开病房门,老张斜躺在病床上,鼻歪眼斜,见到白绍贤,一阵惊喜,想笑,但挣扎出来的笑容怎么看都不像笑容。老张嘴里嚯嚯着,意思让他坐。护工坐在旁边玩手机,抬头见老张朋友来了,赶紧站起来。白绍贤笑笑,示意他出去一下,自己要和老张说说话。
  白绍贤在老张床沿坐下,抓起老张的手。老张的手瘦,凉。他说,老张……一张嘴,竟无从说起。他吭吭两声,重新理了下情绪,老张啊,你可真会享福,每天这么躺着,吃喝有人送,我可比不了你啊,我不但要负责自己的日子,还要照顾一群鸟。呃,公园还行,不到节假日没什么人——啥?寂寞?不不,不寂寞,好几间房子,我想住哪间就住哪间,过去地主老财也没这待遇,单论这点你就不如我喽,你看你,只能在这一间房里待着。嘿嘿,我种了黄瓜、茄子、辣椒,都长成了,还带了一些给你呢,你等着,我给你拿去——嗐,瞧我这记性,今早明明收拾好了,却忘了拿,这会儿估计也晒蔫巴了,没关系,多得是,下次来一定带些你尝尝。早上赶露水采的,水涝涝的,可新鲜了。哦对了,白鹭柳青对我可好了,我钓鱼时,它俩就飞到旁边陪我,还会表演水上芭蕾呢。还有小天,也乖得很……白绍贤说着说着,兀自笑了,眼泪都笑出来了。
  老张嘴里嚯嚯不停,手抖个不停,似乎在用力,白绍贤攥了攥他手,说,别逞能了,好好躺着吧,我下次再来看你啊。老张瞪眼,嘴角流出口水,白绍贤掏出纸巾,给他擦了擦,抖抖他手,出了医院。
  白绍贤要做的第三件事,去买鱼饵。
  阳光壮实,每一缕都实实在在打在白绍贤头上,脸上,身上。他一时无法适应,眯起眼,同时无法适应的,是大街上的热闹。高楼林立,举在头顶,像要朝他倒下来。他骑着三轮车,夹在汽车群里,四周喇叭一片,声音带着情绪,似乎是他扰乱了交通。一个交警过来了,小伙子警服笔挺,帅气,也客气:大爷,三轮车应走非机动车道。白绍贤一脸歉意,点头,骑到非机动车道。非机动车道边停了一长溜小汽车,车道窄,碰上了可赔不起。他不敢骑了,下来推。体力大不如以前,推了一段,起了一身汗。
  到了那家“钓趣”渔具店,矮胖的老板从手机里抬头:大爷,来啦?您可有阵子没来啦。嗯呐,有最新口味的鱼饵吧,现在的鱼口刁得很。他说。是啊,人刁了,别的也跟着刁呢,这叫与时俱进,哈哈。大爷,您先喝口水,我给您挑去。矮胖老板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正好渴了,白绍贤接过来:谢谢,谢谢。
  白绍贤突然想到了什么,问,这有鸟食吗?
  矮胖老板问,大爷,您要喂什么鸟?这里没有,花鸟市场有。
  他说,白鹭。
  白鹭?那不是野鸟吗,您养野鸟?
  哦,那是我女儿女婿一家。
  矮胖老板被惊着了,一脸迷惑,没敢再言声,心想这老爷子脑子出问题了吧。
  买了鱼饵,又去花鸟市场。买鸟食时颇费周折,路堵,到了地方,跟店主一说,店主问白鹭不是野鸟吗,也能养?他说不是一般的野鸟,是女儿女婿一家。结果引来好几个店主问究竟。白绍贤慌了,摇手:不说了不说了,随便什么鸟食都行。店主给了他几包八哥的食。他付了钱,逃也似地出了花鸟市场。
  回到白鹭洲,天色向晚。夕阳铺在白鹭河面,浮光耀金。远远看见白鹭柳青和小天,还有其它几只白鹭,在他平时钓鱼坐着的石头旁转圈,耷拉着脑袋。白绍贤心头一热,拧大电门,喊了一嗓子:我回来啦!白鹭柳青一昂头,振翅飞来,小天和其它几只也应声飞来。夕阳下,白鹭们簇拥着一位老人,兴奋地叫着。
  回到浅滩,停好了三轮车,白绍贤拿出鸟食,撒向它们,它们也不客气,争抢着啄食。

  老张没中风前,两人钓鱼,避开众人,直奔白鹭洲。路远,白绍贤买了辆电动三轮车,载着老张。有时老张还偷偷带上酒、花生米和卤耳朵,间歇喝上一口。俩老头在白鹭洲一混就是大半天,日子过得简单自在。
  一天,老张竟钓上来一条筷子长的胖头鲶,嘚瑟之情油然而生,做了个“V”字手势,“噢耶!”噢耶完了又哼起了庐剧:“似这般多情女天下少有,倒叫我蔡鸣凤难舍难丢。今日里辞店姐回家去,待明年春三月再到妹的店头……”白绍贤笑:老张,你多大年纪了啊?老张一本正经说,老白,不论年纪多大,心不能老,心老,人就败了。白绍贤感慨:“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老张问,啥意思啊?白绍贤一时不好解释,说,哦,老杜的句子,也是说人老心不能老。老张说,好好的话叫诗人搞复杂了。
  白绍贤也钓上来一些小鱼,大的不到一拃长。他从三轮车上取来小锹,在浅滩上挖了个坑,又提来两桶水,连同小鱼一起倒了进去。老张奇怪:你这是要养鱼?
  不是。白绍贤朝着远处在浅水边嬉戏的白鹭说,给它们的。
  又说,要是没它们,这地方就不能叫白鹭洲。
  倒也是。老张点头,可是它们会来不?
  时间长了会来的,我们的善意它们能感受到,不要小看了动物,不但会来,还会和我们成为好朋友。
  老张将信将疑。
  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到了,白鹭洲上草色由浅而绿,由绿而黄,而白鹭的白一如既往。
  白鹭们和白绍贤渐渐亲近起来,有两只踱到他跟前,用细长的脖子蹭他的腿。白绍贤伸出手,轻轻抚摸它俩光滑柔软的羽毛,像一个父亲轻抚一双儿女。
  白鹭成双。白绍贤想。
  哎,就叫白鹭和柳青吧,你们俩。白绍贤说。
  它俩好像听懂了,昂脖,呱呱,表示同意。
  白绍贤眼里汪了泪水。可惜老张没看到,老张没等到白鹭和他亲近就中了风。他去医院告诉老张时,老张盯着他,眼睛瞪得多大,嘴里嚯嚯叫。
  深秋到底来了,白鹭们要去南方过冬了。白绍贤舍不得它们,它们也舍不得白绍贤。它们围在他身边,小鸟依人的样子让他动容。
  一场秋霜,气温骤降,白鹭们要启程去南方了。那天白绍贤一大早就去了白鹭洲。白鹭柳青带领鹭群在浅滩上一字排开,像列队士兵等着指挥官的检阅一样等着他。白绍贤在它们面前走了几步,抬手一指南方:去吧。白鹭柳青展翅而起,其它白鹭跟着飞起,盘旋了几圈,朝南飞去。白绍贤对着天空喊:明年春天,我还在这里等你们啊!空中的鹭群骚动了一下,白鹭柳青又带领它们折回头,绕着他飞了一圈,接着排成人字形,白柳领头,消失在南边的天际。
  白绍贤枯立浅滩,久久未动。
  冬日慵懒,气温低,鱼也睡了,白鹭洲空空荡荡。去医院看了一趟老张,白绍贤无所事事,买回了毛笔和宣纸练起字来,一落笔就写下“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亦垂丝”,又写下“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满纸落寞,两幅字写下来,竟写出了一腔忧伤。练字无法安定情绪,他索性又去了白鹭洲。去前,买了几把河道工专用工具。
  白鹭洲毕竟是一处自然形成的浅滩,杂草丛生,凸凹不平,还有上游漂来的生活垃圾。一些塑料袋、一次性饭盒、方便面包装盒和矿泉水瓶,荡浮在浅滩边,如同一个脸面光洁的漂亮姑娘,偏偏额头生了一层痦子。现在冬天了,水位降低,那些垃圾铺在了沙滩上,又好像痦子破了头。白绍贤连续多天在浅滩上忙活,除杂草,清垃圾,然后装上三轮车,一趟一趟拉到远处焚烧,最后平整沙滩。
  一番清理,白鹭洲洁净了,连洒在上面的昏聩的冬日阳光,也似乎明亮了许多。
  忙碌,日子过得快,一场雪后,到了年根。白鹭柳青带着外孙小天回来过春节。小天已经读小学,因与姥爷见面少,显得拘谨。白绍贤想尽办法亲近外孙,带小天逛皋州博物馆海洋馆游乐园,可小天兴致不高,说,庐州的比这里好多了。再带他逛,就不干了,专心致志看起漫画,不再搭理姥爷。
  白绍贤心生一计,带小天去了白鹭洲。
  小天久居大都市,一到白鹭洲,天蓝地渺,高兴坏了,撒丫子雀跃。耍累了,一老一少坐在河边,白绍贤给他讲起了白鹭。
  这里有一群白鹭,和姥爷关系可好了。
  哪儿呢,一只也没有嘛。
  去南方过冬了,明年春天就回来,到了那时候这里就热闹多啦。领头的两只,一个叫白鹭一个叫柳青。
  和我爸妈同名呢,姥爷给取的吗?
  是啊,我取的。在我眼里,它俩是我的孩子。
  小天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姥爷,明年春天,能不能选一只小白鹭,取名小天呢?
  白绍贤愣了一下,搂住小天,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我一定选一只又乖又可爱的小白鹭,取名小天。
  小天面露神往,说,姥爷,到时候我一定来见见它们,见见我们这一家子。来,拉个钩……
  春节过完,白鹭柳青要回庐州了。临走前白鹭说,爸,你还是跟我们去省城吧。柳青也说,是啊,爸,你一个人在皋州我们不放心,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好照顾。白绍贤笑笑,摇头,他知道女儿女婿在省城不容易,住的房子也小,工作又忙,自己去了只会增加他俩负担。
  见白绍贤不愿意,白鹭就转向小天,小天,叫姥爷跟我们去省城好不好?姥爷去了还能陪小天玩呢。哪知小天坚定地说,不好!我不同意!白鹭很生气,这孩子,姥爷白疼你了!小天说,不是,我和姥爷有个约定,姥爷不能走。
  白绍贤抚了抚小天头:对,我和小天有约定,不能走。你们放心,有事我会打电话的。
  女儿女婿外孙走了。

  一声春雷,一场春雨,白鹭洲脱去枯黄,换上新绿。
  天明媚,水朗润,白鹭柳青领着鹭群如一群白衣仙女从天上徐徐落下,围住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白绍贤,欢快地转着圈。白绍贤也轻快地随转圈的鹭群笨拙起舞。他对一只小白鹭招手:小天,过来!
  那只小白鹭听懂了似的飞过来。他抚了抚小白鹭的头颈,乖孩子……
  蓝天,青草,绿水,白鹭,老人。一组美丽、温馨、人与水鸟嬉戏的照片在“皋州新闻”公众号上登了出来。原来那天白绍贤和鹭群团聚时,正好被一个路过的摄影爱好者看见了,他及时抓拍了这个场景,发了朋友圈,又被“皋州新闻”公众号转载,很快发了酵。
  白鹭洲、白鹭和老人成了网红。
  网上还给出了白鹭洲地图位置,当然,网上尚不知道这个地名,它是属于白绍贤自己的地名,网上只是说“皋州市东北沿白鹭河大约30里有一处白鹭栖息地”。市旅游局马上反应,征集地名,网友纷纷留言,“金水湾”“白鹭湾”“白鹭寨”“白鹭洲”等等,大多网友赞同“白鹭洲”,市旅游局遂把此地命名为“白鹭洲”。
  而这一切,身为当事人的白绍贤却蒙在鼓里,他不玩手机,不懂微信,要不是女儿打来电话跟他说他出名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网红,而且网友还给他起了一个网名:白鹭仙翁。
  闲人、驴友纷纷慕名而来,都想和白鹭合个影,但白鹭不配合,见到陌生人就飞到了远处,游人没法,只能远远地拍几张它们模糊的身影,悻悻离去。
  与此同时,一场开发白鹭洲的大幕徐徐拉开。
  市旅游局建设局园林局在“皋州新闻”公众号联合发文,公开征集开发方案。不久,挖掘机、打桩机、推土机等大型机械开进白鹭洲,安静的白鹭洲一时机声隆隆。白绍贤依然每天都来,他没有进入工地,远远地看着。鹭群受此惊扰,不知去向,但白绍贤知道它们不会走太远,一旦宁静下来,它们还会回来。他有这个自信,因为他还在这里。
  白鹭洲面积不大,开发的景观因地制宜,完工也快。两个多月后,一座曲桥连接了河岸和浅滩,入桥处卧着一块大石头,上刻“白鹭洲公园”;沙滩保留,只是在河坡上铺了草坪,隔几米散栽几棵树;依地势建了一条回廊,几条弯弯曲曲的鹅卵石路,路的尽头盖了几间精致的房子,作为公园管理处;还有两个亭子。一个亭子位于白鹭河岸地势稍高的地方,亭楣有匾,曰:“晓风残月”;另一个亭子建在白绍贤先前钓鱼时坐的那块石头旁,楣上也横有一匾,叫“观鹭轩”。“白鹭洲公园”和两个亭子匾上的字都是魏碑体,要反着读。
  这几年,皋州越来越美了,环境整治已见成效,公园和景观带的建设让城市品位提升。白鹭洲公园的竣工又是锦上添了一朵花,市民周末又多了一处休闲场所,尤其这里有成群的白鹭,更吸引了大家前往。
  可是当大家带上单反、拍照手机兴冲冲来到白鹭洲时,白鹭却踪影全无。如是者三,大失所望,又在网上讨论起来。有的说,要搞一场白鹭文化节。马上有人反驳,造节只能扩大影响,是广告做法,吸引不了白鹭,连白鹭都不见了,还搞什么白鹭文化节?有人说,白鹭能不能养殖?这下反驳的更多,没听说白鹭还能养殖,就算能养殖,那还是白鹭吗?白鹭洲不是变了味吗?正当大家由讨论变成了争吵时,一位网友说,我觉得要想白鹭回来,须那位“白鹭仙翁”出马!一石激起千层浪,众网友马上醒悟:哦对,哦对。
  白鹭洲公园落成后,白绍贤确实好多天没去了。人多,不习惯,再者白鹭经这么一惊扰,没俩月缓不过来,人畜一理呢。说不定它们已找到新地了。白绍贤越想心越沉,索性去陪老张。
  老张躺床上,不变的姿势,不变的表情。白绍贤给他擦口水,把白鹭洲已成了“白鹭洲公园”和白鹭们不知去向的情况告诉了他。老张嚯嚯着,急于表达却什么也表达不了。白绍贤说,行了行了,你意思是让我想想办法,对吧?他肯定地说,它们会回来的,它们不会撇下我这个老头子的。
  白绍贤让护工回家休息,自己临时充当了护工角色。天气炎热,他每天给老张擦洗、翻身,老张气色好多了。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他陪护老张期间,网上掀起了寻找“白鹭仙翁”的热潮。这一天,他刚打了瓶水回到病房,发现病房里站着两位警察,警察后面是白鹭柳青和外孙小天。原来女儿女婿从网上看到消息,打家里的座机没人接,万般不放心就赶了回来,见家里没人,便报了警。女儿自然一顿数落,毕竟有惊无险,数落完了,一家人又都高兴起来。
  小天问,姥爷,小天找到了吗?
  白绍贤说,找到了,可是又走了。不过,别担心,姥爷会找回来的。
  小天似有失望,说,这样啊。很快又举起拳头,姥爷威武!
  白鹭柳青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爷孙俩说的什么鬼。既然老爷子没事,其它都不重要了,该回庐州了。可小天死活不回,说,现在正是暑假,让我陪姥爷几天吧。又说,爸妈放心,我一定好好写作业,等找到小天,我就回去上辅导班。白鹭柳青拗不过儿子,只好先回。走前丢下一部手机给白绍贤,叫他让小天每天做了作业拍照传给她看。
  女儿女婿前脚刚走,后脚来了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原来是市旅游局的。干部先是感叹:“网络真厉害,还真把您给找着了”,然后说明了来意。白绍贤沉吟了片刻,说,要想让白鹭回来,那就先封园一段时间吧,我试试。
  干部说,只要能让白鹭回来,怎么着都行,听您的。
  干部留下了手机号,又表示可以付些劳务费,白绍贤说,我有退休金,不用。

  观鹭轩建造得古朴,亭柱间还拉有帷幔,微风吹来,随风摇动,如女孩的裙袂。小天在亭子里写作业,带来的简易小桌和小凳显然有点小,小天收紧肩膀在上面写字,样子局促。可小天不觉得,他有别样的体味,有种天作屋顶地作毯的豪迈,遇到难题,望向白鹭河,见水天一线,突然就有了灵感。
  白绍贤坐在亭外的那块石头上,擎着钓竿,形同雕塑,浮子动了好几次,他都没有动。小天写好了作业,提醒姥爷鱼上钩了,白绍贤却小声说,耐心。小天又问,姥爷,小天它们什么时候来啊?
  白绍贤还是两个字:耐心。
  鱼没钓到,也没见到小天,小天的耐心受到了挑战,噘起了嘴。白绍贤突然说,小天,今晚我们就住在这儿好不好?小天说,好啊,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露营吗?我还没露过营呢。
  天还早,白绍贤回家拿来了蚊帐、凉席,铺在观鹭轩里。
  夜幕降临了,爷孙俩躺在蚊帐里。月光与白鹭河静静的水面交融,如点点碎银。虫声或远或近,或有或无。白绍贤小声说,小天你听。小天仔细聆听,他听到了翅膀的扑棱声,听到了来自沙滩的噗噗声,也听到了水鸟划过水面的波波声。
  姥爷,是小天他们来了吗?
  白绍贤没作回答,小天坐起来,看见月光下姥爷闪烁的泪光。白绍贤拉了一下小天,嘘,别惊扰它们,睡觉。
  天刚亮,朝阳还没怒放,观鹭轩外就一片喧哗了。白鹭柳青带着小天和鹭群在沙滩,在浅水边扑闹。白绍贤拉起小天走出观鹭轩,它们看到他俩,更欢腾了。两只大鹭带着一只小鹭来到身边,白绍贤抚着它们的头和羽毛,皱纹里白发里眼窝里荡满闪闪亮亮的笑意。小天知道这两个大白鹭是白鹭柳青,那个小白鹭一定是小天了。他高兴极了,拿出手机连续拍了好几张姥爷抚摸三只白鹭的照片,然后自己也试着抚摸它们,它们不但没拒绝,还主动靠过来,很亲热的样子。
  小天打开自拍功能,把自己把姥爷把偎依的白鹭们从不同角度全收进镜头里,一并发给了爸妈,并且打上几行字:爸爸妈妈,我和姥爷的约定实现了,这一大家子很靓吧。还有,我和姥爷住在公园里了,你们要来,就直接来公园。嘻嘻。后面是“笑脸”“拥抱”表情符。
  白鹭收到照片,心头一热,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夫妻俩终于明白这爷孙俩的约定了。
  柳青看着白鹭的表情,试探问,回?
  白鹭说,回!
  跟公司请了假,小半天车程,夫妻俩赶回皋州城已是暮色四合。开启导航,再沿白鹭河岸向白鹭洲公园驶去。距公园几百米,停了车。
  夜色厚浓。远离了市嚣,四周静谧,蹲伏着一团一团的暗影,那是沿河的小树林。白鹭关上空调,打开车窗,潮湿的带着水草淡淡腥气的河风灌进车内。
  白鹭下了车,深吸一口气。远远望去,白鹭洲上一灯如豆,遗世独立。

  小天随白鹭柳青回庐州了。
  暑假过半,小天说要回去上辅导班了。临走前他教会了姥爷微信使用方法,他要姥爷定期让白鹭们和他视频,他怕它们忘了他。
  白绍贤又过回到了一个人的日子,他回家搬来了生活用品,住在了白鹭洲公园管理处。有鹭相伴,不孤单。这一天,白绍贤回城打扫了老房子,看望了老张回到白鹭洲后,给那位旅游局干部发了一条信息:
  开园吧,白鹭接纳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