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赵大塘
皖西日报
作者:赵延文
新闻 时间:2023年07月27日 来源:皖西日报
 赵延文,男,安徽六安人,中国散文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网络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散见于省内外多家报刊杂志。
赵延文
赵大塘的春天 正月一过,风就柔和了起来。风从赵大塘东边岗头吹来,吹皱了池塘,吹醒了田野,吹绿了树梢,也吹润了赵大塘男女老少的心坎。 二月春风似剪刀,村口的垂柳被春风修剪得像女孩子的刘海,白杨、榆树、梧桐、香椿等也相继吐出嫩芽。燕子还没回来,但麻雀和喜鹊已欢快得情不自禁,它们在树上唱着、跳跃着,呼朋唤友的。一年之计在于春,赵大塘人个个脸上洋溢着春意,充满了对新一年的渴望。 赵大塘的春天来了。 三爷开始捣鼓他的春耕物件:铁锹、锄头、镰、犁、耙,有生锈或钝掉的,要磨一磨打一打;竹筐、竹篮、柳簸、粪箕也要修修补补,或添置几样;牛绳不够,将稻草、蓖麻捶熟了,夹上碎布条再搓上几根。老牛从厢房里拉出来,牵到水塘边饮水、撒尿,用大笤耙掸掸牛身上的灰尘、杂草,拍拍牛脊,拍拍牛腰,又掰开牛口看看,再牵着牛沿着塘埂走一圈。经过一个冬季,牛长了许多膘,三爷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庄稼人,牛就是他们的命根子。 开春了,麦菜绿油油地往上蹿。没有种麦菜的田间,都开满了星星般的紫草花。三爷将紫草花田灌上水,泡上几天,再架上牛具把田犁了,翻到泥里的紫草花沤烂成绿肥。三爷个子小,但结实,卷起裤管的小腿青筋暴绽。三爷是赵大塘的“活时令”,三爷忙活了,赵大塘的后生们也就动起来了,犁田,打耙,贴田埂,挖地沟,做着春播的准备,一个个像上满了劲的闹钟发条。 “过了二月二,扛起大锹把”,“二月二,赛过年,吃块肥肉好下田”。农历二月二是“大锹把”节,过了这天,一年的农忙就正式开始了。 三爷是赵大塘最有威望的人,“大锹把”节一过,他就把一年的活都安排得满满的。全赵大塘的人都学三爷的样儿。杨二老不再到处说鼓书了,腊月和正月,杨二老敲大鼓挣了不少米钱,一开春就带着三个儿子料理起农事。大金伯弹棉花的弓、锤、木盘也收起来了,正月不忙,大金伯又爱吃肥肉,眼见着又长胖了许多。老蒋和的鸽子天天放飞,鸽哨声在早晚格外清脆,让春寒料峭的天空显得更加空旷和遥远。大哥赵延能带着一帮小兄弟,天天晚上孵黄鳝、钓泥鳅。黄鳝烧大蒜,泥鳅烧豆腐,干泥鳅烧豆干,是赵大塘人春上最美的菜肴。 赵大塘的妇女更不会歇着,她们里里外外都得忙,田地农活要做,家里小鸡小鸭要养,还要喂几只鹅和一两头猪。村子谁家有公鸡,就到他家去换些鸡蛋,然后回家给抱窝的母鸡孵上,三七二十一天,小鸡出了,毛绒绒的肉团儿,藏在母鸡翅膀下,叽叽的叫着,十分可爱。半个春天下来,院子里都是小鸡小鸭小鹅,叽叽喳喳的,还有小狗撵来撵去,小猫蹿来蹿去,好不热闹。小塘拐胡子霞老妈,屋后头张传珍大嫂,村东头吴克银二妈,还有我母亲,今天到这家瞅瞅鸡,明天到那家瞧瞧鸭,有时端着饭碗串来串去。西头大院子住着我家、大奶家、三爷家,鸡鸭鹅常常混杂一起,为了区分,各家涂上不同的颜色,有时混了就混了,各家养着,反正三家也等于在一个锅里吃饭。 孩子们早已开学,一个个棉袄棉裤油渍渍的,男孩们书包里装着弹弓,上学的路有青草在抽芽,有野花在开苞含苞,有溪水潺潺着,沟渠里似乎还有残雪,虫啊、蛇啊还在冬眠,孩子们蹦蹦跳跳,上学路上充满了新奇。 我父亲也是春天中最忙的人,他在水利上工作,经常回到家帮母亲做些农活,加固塘基,清理粪窖,下种育苗,栽插树木。父亲还教我在水泥走廊上用毛笔蘸水写大字,他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际在于晨,读书和劳动都要趁早。父亲是赵大塘最有文化的人,吃的是公家饭,但在赵大塘的春天里,他就是一个农民。他和三爷常常讨论庄稼,怎样提高产量。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从外地引进杂交水稻,单株培植,大家心里没底不敢栽,父亲带头栽,当年产量大大提高,第二年就在全村推广,父亲说,这是他一生中做得最有意义的事。 我懂得父亲话的意思,是他的做法让赵大塘人在春天里播种了金秋的喜悦。 唱 戏 赵大塘东头是大岗头,地势高,又位于三个生产队交界,很能聚人气。上世纪七十年代大队演样板戏时,经常在上面搭台唱戏,唱戏的人都是本大队社员,还有下放知青,观众都是周边的群众。演员们白天干活,晚上排练演出,劲头十足。老生产队长、老党员、庄子最高“行政长官”赵东泽大伯跑前跑后,配合导演搞调度,像抓春耕生产一样。 舞台有一间教室那么大,地面铲平压实,两头各埋一根高高的抬杆,抬杆间扯上宽大的蓝布做背景,蓝布后面是化妆和道具的后台。演出时,抬杆上挂着一盏雪亮的汽灯,把舞台周遭照得如同白昼。舞台前一侧若插上芦苇,那就是演《沙家浜》;抬杆上若挂着一盏红灯,那就是演《红灯记》。这两出戏社员们都非常熟悉,也非常喜欢,大家都要看那些放下锄头犁把的愣头青们怎么演,然后再作点评。有干部说要演《白毛女》,反映农民苦大深仇,歌颂当今幸福生活,可是没人会跳芭蕾,只得作罢。 舞台的另一侧,摆着几条长凳,几张椅子,是鼓手、琴师们的场所。锣鼓一响,演出开场,锣、鼓、镲子、二胡、笛子等,根据剧情依次登场。演出时,鼓手、琴师等都高度专注,引导演员入戏,同时还要调动演员情绪。这些乐师,都是当地“角儿”,排练时偶尔故意使个坏,多敲两下鼓,多拉一遍琴,叫你多翻两个筋斗,多走两次场。演阿庆嫂的换了好几个,就是与那个琴师配合不好。杨二老的鼓敲的,有时像雨打芭蕉、水落石出,有时像疾风暴雨、万马奔腾,甭说看戏了,就是听鼓也是一种令人陶醉的享受。 琴师姓牛,五十多岁,邻村人,老家在河南,十几岁时跟随父亲逃荒到本地,因拉了一手好琴,被邻村牛老头看中,入赘为婿,改姓牛。选演员时,牛琴师拉了一曲《二泉映月》,让导演潸然泪下,大呼过瘾。牛琴师特认真,细节都要按电影中的来,害得导演叫苦不迭。 演《沙家浜》最精彩处就是“智斗”一场,阿庆嫂的机智沉着,胡司令的愚蠢粗鲁,刁德一的阴险狡诈,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印象最深的是有次郭指导员开枪打死叛徒那段,叛徒抹个大花脸,衣冠不整,斜挎着长枪,在芦苇荡边被截住,指导员抬手一枪,叛徒应声倒地。可是,负责砸纸炮的人纸炮没砸响,叛徒倒下了枪没响,忍不住抬起头来瞧看,指导员上去踹了一脚,再抬手打了几枪,纸炮终于“砰”一声响了。台下观众都轰然笑了,还有观众喊:“打死他!”“打死狗叛徒!”“打死赵延海!” 那些演员如今都七八十岁了,有的已经辞世。演指导员的是本村小学民办老师,代过我的课,1979年恢复高考时考上师大,毕业后在老家一所学院当老师。演阿庆嫂的有两位。还记得,一位是本家嫂子,唱地方戏是名角,一位是下放知青,后来成为我中学老师的夫人。演胡司令的是个矮胖子,留着小胡子,会治各种疑难杂症,特别是儿科病和疥疮。演刁德一的是个赤脚医生,在小学教室排练时,他秀了一下花式踢毽,把几个女演员都看傻了。那个演叛徒的是我堂哥,老队长儿子。还有几个匪兵甲乙,记不清是谁了。看戏的人黑压压的一大片,那些台上台下窜来窜去的孩子们,现在许多都是爷爷了。老队长赵东泽早已作古,他在世时,对儿子赵延海演叛徒一直耿耿于怀。 有年正月,大队安排在岗头唱“小戏”,来看戏的人山人海,女演员长衣水袖,男演员青衣花脸,唱的是庐剧《休丁香》,曲调悲催优美,现场鸦雀无声。我大哥赵延能五马六路的,是个能人,看戏时,瞄上邻村一个姑娘,一来二去,这姑娘就成了我嫂子,嫂子人美,嗓子像百灵鸟,有事没事就唱几句,嫂子说,她喜欢李铁梅。遗憾的是,她自从嫁给我大哥,就再也没有唱过戏了。 故乡的树 赵大塘的树都是自由自在生长的,池塘边,小河旁,炊烟处,一排排一簇簇,或东一棵西一棵,不管东南西北风,你长你的,我长我的,自由而任性。春夏绿树成荫,生机勃勃;秋冬百叶凋谢,萧肃静穆。赵大塘的树就像赵大塘的人一样,自由地活着,生生不息。 赵大塘白杨最多,虽没有北方白杨那么高大伟岸,但也挺拔俊朗,笔直的躯干,丈把以内没有斜枝旁出。从312国道到赵大塘是段机耕路,两旁整齐的白杨,像列队的士兵。盛夏,高大的白杨树撑起大片荫凉,不时有庄稼人靠在树干下休息,喝口凉茶,舒展一下他们疲惫的身躯。白杨树好栽,截其枝一小段,插在土里,浇上水,它就会成活,先是长出一两个小芽苞,然后舒展出几片绿叶,接着就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往上长,七八年工夫就“玉树临风”了。我小时候想,能像白杨树一样快快长大就好了,又高又挺拔,不畏惧风雨,不卑躬屈膝,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每一口塘周边都有柳树,柳丝轻盈垂下,有的浸入水中,风吹柳动,水面荡漾。宋诗人杨万里描写得好:“未必柳条能蘸水,水中柳影引他长。”赵大塘村口有一棵百年旱柳,合抱之木,冠盖如华,大人们喜欢在老柳树下乘凉。三月,新柳整齐垂下来,像极了小姑娘的刘海,让人怜爱。四月,柳絮纷飞,柳絮是柳树的种子,和蒲公英一样多情。但有人对柳絮过敏,满目春光好,柳絮惹人恼。我们小孩好奇,将飘落地上的柳絮拢到一起,划根火柴点上,“嗞”的一下就烧没了,极易燃。柳树靠近池塘多倒插,叫“倒杨柳”,如西湖柳。我们常常折几枝柳条,盘成柳环戴在头上,大人们也学我们的样子,整个村子都是春天。 村子西头有棵桑树,约两丈高。五、六月份桑椹熟了,我和伙伴们就爬上去摘吃,红的,紫的,酸酸甜甜。够不着的,就连枝折断,然后坐在树杈上一个个摘着吃,嘴巴、眼睛、腮边、额头都被弄成一块块紫黑色,仿佛大熊猫。一次恶作剧,几个人吃够了,站在树杈上尿尿,正好有大人路过,以为下雨,大步走过,我们躲在树上掩嘴偷笑。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赵大塘周边大面积种桑养蚕,改良过的桑树只有半人高,结的桑椹又大又甜,摘桑椹像摘豆角一样方便,但是却没了少年时攀援登高的乐趣。那棵桑树,后来被雷电劈了一半,但依旧顽强地活着。 榆树也随处可见,榆树长得比较木讷,不像杨柳多姿多彩,风情万种,小时候老师经常敲我们脑袋说是“榆木疙瘩”。榆树是落叶乔木,大多长在不靠水的地方,长势较慢。幼树树皮平滑,长大后树皮沟沟壑壑,粗糙,像老人的手。树叶呈椭圆状卵形,毛茸茸的,如玉深绿。我家老屋后有棵老榆树,听母亲哼过顺口溜:“老榆树,麻赖赖,发新叶,真奇怪,铁牛螺蛳爬上来”,铁牛就是铁牯牛,长一对长角的昆虫,螺蛳是旱螺,比水螺小。那年,听说榆树叶能卖钱,我爬高上低捋了好几袋叶子,终没见人来收,最后被父亲和晒干的水草一起加工喂猪了。听老人讲,“刮五风”时,村子里外的榆树皮都被吃光了。榆树皮干涩且苦,很难吃,但救过不少人的命,所以有人叫榆树为“榆菩萨”。 村子东头有棵橡栗树,细高细高的,状如板栗树。到了秋天,树上就会结许多橡栗,毛茸茸的硬壳里面包裹着椭圆形的果子,颜色如板栗,应是同个物种。我们有时从地下捡几个,剥出里面果子,在尾部插上牙签似的小竹签,用手拎在石头上滴溜溜地转着玩。小时不知道橡栗能吃,直到去年偶然一次吃了烤橡栗,感觉比板栗还好吃。《庄子·盗跖》:“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杜甫《北征》诗:“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赵翼《静观》诗:“食不如橡栗,衣不如紵麻。”乡下孩子居然不知橡栗可吃,也是一大笑话,可能那时我们都能吃饱饭吧。 庄稼人爱栽树,村前屋后栽些杂树、果木树,江淮流域宜栽枣子、柿子、桃子、梨子、杏子等。我父亲每年春上都在房前屋后栽树,院子像个植物园。他栽,也叫我栽。他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三四月份,香椿树发嫩芽了,父亲就去摘一点,然后香椿炒鸡蛋,或者香椿拌豆腐,再倒上一盏酒,慢慢地饮,缓解一天的疲劳。楝树三四月份开花,到了冬季,叶子尽落,树枝挂满果子,斑鸠、喜鹊都飞来叼食。泡桐叶大干直,长得快,像蒲扇一样大的叶子上经常爬有大青虫,我不喜欢这种树,于是父亲把它砍了。 桂花树四季常青,中秋节前后,满树都是细碎的米粒般的金黄色桂花,满院飘香。杏花粉白羞涩,石榴花火红热烈,柿子花开在四片叶子中间,树大花小,默默无闻,不与桃杏争风。到了秋天,石榴笑开了嘴,柿子大红灯笼高高挂,母亲就摘些送给邻居,挂在树上的,想吃就随手摘下。有时一家人围坐在树下吃晚饭,父亲指着果树对我们说,希望你们像树一样茁壮成长,将来也能硕果累累。 至今,父亲的话仍记忆犹新,故乡的树也深深扎根我的心底。 年少不知椿滋味 小时候,我家屋前屋后有好几棵香椿树,每年早春,香椿树顶就长出一簇簇的嫩头,每簇约有七八上十枝,暗红色的茎和叶,光泽鲜亮。嫩头长到六七公分时,父亲就会将其摘下,于是饭桌上就多了一道菜,或香椿头拌豆腐,或香椿头炒鸡蛋,家有酒时父亲就斟上两杯,很是惬意。母亲不吃,说味道冲人,而我也觉得这味道怪怪的。我关心那被剃了头的树,时不时地去瞧瞧,看看有没有死去,或再长出新芽来。 香椿树在乡下是极常见极普通的,庄前屋后,田埂坝上,大多生长在那不起眼的地方。它没有白杨、榆树那么高大,瘦瘦弱弱的,既不挺拔美观,也不是做家具的料,有时还被拾薪者一刀斩去,成为柴火。我觉得香椿是树类的“丑小鸭”,母亲不待见它,我也不待见它,只有父亲春天来时会围着它转转,我知道,父亲是贪恋春天树头上的那份口福。 谷雨前后,母亲开始在菜园里种辣椒、西红柿、菜瓜等秧苗,菜园里有大蒜、莴笋、芹菜和一茬茬割不完的韭菜,有时母亲也捡些地脚皮,采些青蒿,地脚皮炒春韭,青蒿做粑粑,但只要父亲在家,母亲的菜篮里总是少不了香椿头。有时吃不完,就腌制成小菜。香椿头是时令菜,“雨前香椿雨后笋”,也就是二十来天可以吃,过了这些日子,嫩枝嫩叶就变成了枝叶,要吃则要等到来年了。 有次我从野外摘些香椿头回来,父亲看了说,这里面有臭椿呢,原来椿树还有香椿臭椿之分。父亲说,香椿的叶子油性大,泛红,味香,臭椿的叶子没油性,泛绿,味臭。父亲将臭椿叶挑出来,叫我闻闻香椿,再闻闻臭椿,果然香椿醇香,臭椿异臭。父亲还带我找到臭椿和香椿作了辨别,臭椿皮光滑,香椿皮粗糙,我就奇怪了,应该香椿皮光滑臭椿皮粗糙啊!父亲说,就像有些人,看上去像好人,实际上是坏人。要知道香椿与臭椿的区别,就要学会比较,要知道香椿的好处,就得尝一尝。那天饭桌上,我尝了尝香椿炒鸡蛋,顿时觉得香椿不臭了,而且齿颊生香,回味无穷,别有一番春天大自然的味道。 后来,我读书多了,才知道中国人吃香椿头由来已久。民间有俗语“三月八,吃椿芽儿”,食香椿,又名“吃春”,寓意迎接新春到来。《山海经》载:“又东五百里,曰成侯之山,其上多標木。”標木即香椿(樗:臭椿),香椿又称为“树上的蔬菜”,营养丰富,自古便有“食用香椿,不染杂病”之说。吃香椿习俗主要在长江南北,汉代流行,唐宋更盛,曾与荔枝作为一北一南两大贡品。晚清康有为诗曰:“山珍梗肥身无花,叶娇枝嫩多杈芽。长春不老汉王愿,食之竟月香齿颊。”康南海对香椿偏爱可见一斑。 在我家乡赵大塘,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栽有香椿树,树体不大,也有个别高大些的,香椿头要用竹竿挑下来。谷雨前后,家家吃香椿,和三月三吃蒿子粑粑一样,既成习俗。香椿适应性强,耐干旱、耐严寒、耐瘠薄、耐盐碱,很少感染虫害,默默无闻,只要有春天就会发芽,只要有阳光就会生长,不在乎外表,朴实无华,像极了穷苦人家的孩子。赵大塘人享受着自然的馈赠,桑麻稻黍,四时果蔬,耕耘不歇,享之不竭,同时也在春天中孕育着一代代后人。 自从父亲叫我吃香椿后,我渐渐地接纳了香椿,后来参加工作也在本城区,生活习性一如既往,随着年龄增长和岁月变迁,愈发喜爱上了香椿,雨前椿、雨后笋、明前茶、三月三蒿子粑粑已然成为每年春季最美好的享用和期待。但是香椿吃期短,三周过后并变成树枝树叶,所以未免有惜春、伤春之感叹,乃至有人生苦短之感怀。 久居城市,所见所吃的香椿大都来自农贸市场,许多香椿都是人工培植,成了“大棚蔬菜”,再也没有小时候犹如父亲在庄前屋后采摘香椿的那种渴望和喜悦。有时清早看到楼下有大爷大妈卖香椿,我就会买一点,我相信这就是我小时候的香椿,是经过春风化雨才长出来的,吃起来会有春天的味道。有些东西在城里已经变味,但保存在记忆里、传承在文化里、流淌在血脉里的东西永远不会改变。 香椿在乡下,常常一棵变成两棵、三棵,或长成一大片,它与石榴、萱草、桂树等,被看成是多子多孙、家族兴旺的象征。唐白居易诗云:“椿寿八千春,槿花不经宿。”宋杨万里诗云:“泛以东篱菊,寿以漆园椿”,都是吟赞千古长椿、经年不老的意思。 一次看见人家有“椿萱并茂”的额匾,不解其意,上网一搜,方知以椿树和萱草的茂盛比喻父母健康长寿。椿借指父亲,萱为忘忧之草,借指母亲。椿,以八千岁为春秋,而我的父母刚到六十就仙逝了,至今已二十多年矣。高堂之上,父母不在,子女未能尽孝,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往日的灯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的乡间老家还没通上电,家家户户都用煤油灯。那时还没包产到户,社员们一起出工,一起收工,到了晚上,村子里的灯渐次亮了起来,透过窗户泛着微弱的光,大人和孩子围着灯坐在一起,吃着晚饭,叙着家常。小小的煤油灯跳着火花,氤氲着温暖,将一家人的心紧紧拢在一起,也照亮着明天美好的希望。 我是在煤油灯下长大的,七十年代初,从我上小学的第一天起,就和煤油灯结下了缘分。每天天黑前,我将灯罩取下,用纱布或纸仔细擦干净,然后罩上灯,吃晚饭或做作业时点亮灯。有罩的煤油灯防风,明亮,灯光稳定,把人影拉得老长,有时我和妹妹用手变化各种造型,通过灯光照映,在墙壁上形成各种图像,千奇百怪,十分有趣。 不是家家都有灯罩的,那时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有的家庭为了节省,就用墨水瓶自制一个灯,做法是将瓶盖钻个洞,用铁皮卷成金属管穿过,再用细纱捻成纱线,纱线浸上煤油,穿过管子,盖上瓶子,自制灯就成了。自制灯灯光昏暗,冒着黑烟,稍有风吹,灯火就会左右摆动,灯光也只能照亮桌面大小。我做过这样的灯,灯光不亮,但一样看书,一样温暖。 小学五年级时,考试代替了推荐,我们紧张起来,几个同学一商量,决定晚上来校自习。吃过晚饭后,我们带着自制灯来到教室,拼起几张课桌,几盏灯集中到一起,光线明亮了许多。我们围坐在桌前,灯火照映着小伙伴们灰头灰脑的脸。时值初冬,夜晚又黑又冷,有位同学家远,不敢独自回,于是我们都留在了教室。半夜,灯油将尽,几个人趴在桌上打起了瞌睡,这时美女知青丁老师送来两床被子,一床铺在桌子上,一床叫我们盖在身上。我们挤在一起,被子暖暖的。我一时睡不着,看着最后一盏灯火渐渐熄灭才进入梦乡。 有年夏天,母亲和社员们趁着月色在稻场打稻,我在家做作业,蚊子太多,我爬上床,放下蚊帐,将煤油灯放在竹席上,再将蚊帐里的蚊子一个个拍死,然后,开始趴在竹席上做作业,做着做着就睡着了。母亲收工回来,进屋一看,吓了一跳,赶忙推醒我,母亲说你要是一个翻身,或一伸胳膊打翻了煤油灯,那就出大事了!我吓出一身冷汗,满心愧疚,也暗自庆幸。以后再做作业时,我就拎一桶水放在桌下,将腿脚放进水里,这样既凉润,蚊子又叮不到了。 煤油那时叫“洋油”,进口来的,紧张时得凭票购买,农村人搞不到票,只好用豆油或菜油。用食用油照明时,倒上小半碗油,用纱线捻成灯芯,灯芯浸透油,一头放在碗里,一头搭在碗边沿,点着就可以了。这样的灯灯光如豆,看东西模模糊糊,我在许多人家见过,现在也能见到,但不是用来照明了。谁家有老人亡故,出殡前子女守孝三天,棺材前点一盏油灯,叫长明灯或引魂灯,传说用来替亡魂引路,不让亡魂走错了道。 读初一时,教高中数学的表叔带着我班主任和体育老师来家访,晚上父亲留他们吃饭,母亲忙前忙后,我早把灯罩擦得干干净净,点亮放在大桌上。父亲说,我们村离镇上不远,何时能通上电就好了。表叔说,是的呢,我家的灯还没有你家的亮呢!晚饭后,班主任如厕,厕所在屋后竹园,边上是池塘,我拿起厨房的灯,举着给她引路,她说,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就不用点煤油灯了。 初三时我转学到城里念书,住在父亲单位,晚上看书有了电灯。高一那年冬天,父亲说,大队准备通电了,春节前我们庄子先亮起来,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父亲说,因为他会电工,大队请他指导铺设线路和接电,届时我家将是全大队第一家点亮电灯的,父亲话语中满是兴奋和骄傲。电灯开通那一天,父亲骑车接我回去,路上天已黑,快到家时,远远就看到我家屋子里灯光通明,对,是电灯,我家通电了!我恨不得一步跨进家门,和母亲、弟弟妹妹们快乐地拥抱! 四十年过去了,如今国家繁荣昌盛,满目光明,但我却始终怀念过去那一盏盏小油灯,那些灯像火种,像火把,一直都在温暖我的胸膛,照亮和激励着我努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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